冯公公跪在地上,用膝盖挪着小步爬进来。
皇上一个眼神过去,他立即意会,双手放在膝前,脑袋触地,屁股一撅,还真滚了。
老身板禁不起折腾,才滚两下就把腰给折了。泪花在冯公公眼眶里打转,但他只能忍着。
“老臣叩见皇上。”短短的六个字,费了他老大的劲儿。
“老臣?你配吗?”皇上语气不善,“你怎么还穿着这身官服,难道要朕亲自帮你脱下来?”
冯公公麻利地脱下官服,摘下乌帽,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边,重新说道:“奴婢叩见皇上。”
“说说吧,这些所谓的证据,打哪里来的?”
皇上的声音不重,敲在冯开的心里却有千钧。
冯开不敢去看二皇子。
皇上是多么精明的一个人,稍有风吹草动就能被他发现异样。尽管皇上已经怀疑了沈家,顺带着怀疑到了二皇子的头上,可自己如果咬死了不说,皇上也无法辨明真相。
二皇子到底是皇上嫡子,将来最有可能掌管江山的人,从情理上,他干不出通倭的事。
冯开决定把所有的事都揽在自己身上。得罪了二皇子与沈家,是死无葬身之地,触怒皇上,同样也好过不了。既然结局相同,那他就卖二皇子一个忠心,将来二皇子登基后,惦着他的好处,说不定给他挖个坟立个碑,那他就不用做孤魂野鬼,在黄泉可以明明白白地投胎转世了。
在皇上面前狡辩是不智,但他只能狡辩。
贸然认罪,反而更叫人怀疑。
他鸣着冤叫着屈,把罪责都推给了手底下办事的人,自己,只落了个老眼昏花、识人不明。
皇上不是好糊弄的,意味深长道:“老二,你外祖教出来的人,可真不错啊。”
二皇子后背上汗如雨下。
在他无法招架之时,皇后来了。一进门,便摘下了凤冠。
皇上疑惑道:“皇后,你做什么?”
皇后没有回答,开始解凤袍。
“胡闹!”皇上呵斥。然后瞪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两人,道:“出去跪着。”
二皇子看了母后一眼,感到一股安定的力量。安静地出去,带上了门。
皇后依然解着她的凤袍,被皇上一只手拦住。
“你今日究竟想做什么?”
皇后冷静地看着他:“臣妾十五岁那年初见皇上,自此对皇上一片真心。这么多年一日也未为自己活过,满心全都是皇上。过去如此,现在亦如此。皇上既已对沈家起了疑心,那么臣妾就让皇上放心。”
失去了中宫皇后的沈家,犹如自断一臂。
多年夫妻,皇上对皇后虽无爱情,但相濡以沫地一路走来,他知道她为他的付出。
皇上软下了语气:“依依,别说胡话。”
沈依依摇着头道:“其实这凤冠从一开始就不该是臣妾的,是臣妾占了庭缚的。臣妾是个自私的人,明知道皇上心有所属,却依然痴痴地以为多亲近庭缚,皇上就会因此而多看臣妾一眼。但是臣妾错了,数不清的独守寒宫的日子就是最好的证明。今日臣妾把一切归还,做一个自由自在的庶人沈依依。”
皇后的话让皇上想起了从前。沈依依是如何说服沈家站在他这一边,又如何帮着薛庭缚渡过一个又一个的难关。
寒门学子想要在朝堂上拥有一席之地,太难。女儿身更为薛庭缚带来巨大的麻烦。是沈依依,如亲姐妹一般无所求地付出。
就连薛庭缚活着的时候都说:“皇后是我生命里的贵人。”
皇后旧事重提,让皇上的心化成了一滩温柔的水。沈家固然有自己的算计,可他本就不相信纯粹的感情。
皇后能做到这个份上,已经足够仁义。
他耐心地帮皇后穿好凤袍,再帮她戴上凤冠。把流苏坠子顺好的那一刻,他说:“你一朝为后,永远都是朕的皇后。通倭之事,朕不会冤了旭儿与沈家任何一人。”
皇后眼里适时地涌出泪水,靠在皇上的肩上。
她图的,就是皇上不要再逮着儿子不依不饶。儿子到底阅历浅,斗不过老狐狸,万一在对峙中漏了怯,那可真是大大的不妙。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皇后告辞。
出了殿门的时候,二皇子急切地喊:“母后,怎么样了?”
沈依依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抬头看着儿子那张酷肖自己的脸,心中百转千回,最后只说:“没事了,你回府去吧。天理昭昭,皇上不会冤枉自己的亲生儿子。”
“可是……”二皇子想说那些由大理寺卿交到父皇案上的罪证。
沈依依眼神坚定,截断了他的话:“天塌下来,有母后替你扛着。”
二皇子大喜,拜别母后。
冯公公战战兢兢地抬起脸来,期盼地看着皇后。
皇后睨着脚底下的人形废犬,用仅能两人听见的声音冷冰冰地说:“别看了,本宫不会救你。所有的罪,你得自己扛着。如若敢构陷沈家,本宫必将你挫骨扬灰。但假若你是个骨气铮铮的好汉,本宫会命人找到你的‘宝贝’,将之与你的尸首放在一处。到了地下,你就是个完整的鬼。下辈子,也好找个好人家降生。”
冯公公含泪磕头。
泪还未落到地上,就有人过来,将他拉去刑房。
他已经决定,在行刑的时候咬舌自尽。
冯公公一死,皇上就停止了对二皇子的审查。
当消息传到相府,所有的人都大为震惊。
爹说,其间皇后去过乾清宫一趟。皇上做出这个决定,定与皇后有关。
我不敢相信:“不是说,皇后并不受宠,除了初一、十五这两个祖宗定下的日子,皇上从不主动踏入坤宁宫吗?”
爹道:“的确如此。但皇后之所以能成为皇后,有她的长处。从淑妃盛宠,却无法撼动皇后的地位分毫,就可以看出,皇后不如表面那般简单。好在这事一出,还了成瑜的清白,你怀着身孕行动不便,就叫赟儿代你去接成瑜吧。”
“不,女儿想要自己去。女儿一定会小心行事,保护好自己。”
爹爹拗不过我,也就同意了。
我在大理寺的牢房外面见到了陆月华,她伸着脖子的模样像只鸭子。因着成瑜已经回来,我腹中的孩子失去了价值,她见到我,翻了个白眼。
“怀着不知道哪来的孽种,也好意思来接我家瑜儿。”
赵赟从我身后站出来,反问:“王妃是在污蔑相府千金吗?要不要本将军拿此事,到皇上面前去评评理?”
这世上的狗啊,惯是欺软怕硬。一听到兄长说要去御前告状,陆月华就失去了底气。她不再言语中伤我,而是往前几步拦在了我的面前,仿佛占据最佳位置,就能近水楼台先得月。
我不与她争,因为无须争。成瑜是我的,谁抢都是徒劳。
牢房门终于打开,成瑜在一个狱卒的带领下踏了出来。
我本以为自己能够接受,在见到他的那一眼时还是忍不住湿了眼眶。
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原本丰神俊朗的模样不再。瘦、脏,头发凌乱,身上带伤。
抬起脸的时候,我差点认不出来。
他一出来,就在找我的身影。在看到我后,干燥起皮的嘴唇动了动:“年……”
可才说一个字,陆月华就扑了上去。她抱住成瑜,哭得撕心裂肺。
“我的瑜儿啊,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冯开那只杀千刀的阉狗,竟然把你害成了这个模样!还有徐锴,这个老不死的一点儿也没叫人照顾你。明儿……赶明儿娘一定叫你爹,在皇上面前参他一本。”
以前的陆月华,不是这样的。初见她的时候,她端庄得让人以为是大家闺秀出身。后历经诸事,她那卑微的出身日渐显露,尤其是在真面目被揭发以后,她索性不再装模作样。
在这个时候见到家人,成瑜显然是高兴的。他拍了拍陆月华的背,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然后越过她,径直向我走来。
衣衫褴褛,胡子拉碴,但风姿依旧,还是记忆中意气昂扬的模样。
他抱住我,对我道:“年年,让你担心了。”
成瑜上了相府的马车,陆月华跟在后边儿。
她喊:“瑜儿!瑜儿!”
成瑜对她挥手:“等孩儿把自己捣腾干净了,再来府中见爹娘。”
随后放下了车帘。
我在他身上摸索着:“哪里有伤,快给我看看。”
他抓住我的手道:“不急,将我不在这些日子发生的事,讲一遍听听。”
我拿出马车里的水囊与烙饼递给他道:“好,你一边吃一边听我讲。”
当讲到老黄之时,他道:“我猜测,老黄是个倭人。”
“倭人?”
“对。”
“有何凭据?”
“直觉。具体,还得叫风子岩派人去查。”
“嗯。在得知你无罪后,风公子已经去办了。”
他点头认可:“风子岩办事,一向很叫人放心。”
“只可惜,便宜了朱旭。”我有些恨恨道。
成瑜咽下一口饼,道:“不,这事还没完,我准备了个大惊喜,应该就在这几天了。”
“什么惊喜?”
“你猜。”
“猜不到。”
“那就继续猜。”
“还是猜不到。”
他忽然一把抱住我:“等回去,我慢慢讲给你听。”
江州城的最后一站,成瑜被人偷袭。
像他这样的人,天生就有很高的警觉性。身边的人有任何异动,都瞒不过他的眼。
他没有抓出这些奸细,反而顺水推舟,由着他们偷袭,再借此机会放跑了伊藤。
伊藤逃跑之时,有几个忠心耿耿的倭兵掩护。有一个,甚至还受了伤。
此人正是丁芋。
敌方能安排细作,我方为何不可以?
丁芋跟着伊藤,来到了倭兵偷藏的营地。
他立下大功,格外受伊藤重视。在军中的地位,也渐渐高了起来。
他在日常中学了些简单的倭人语言,又惊喜地发现许多人都讲大礼话。因为伊藤的手下中,有不少是大礼的子民。他们寡廉鲜耻,为了个人利益出卖家国。
丁芋话少,功夫好,伊藤要的就是这样的人才。在丁芋伤好以后,伊藤交给他许多重要的任务。每一次,丁芋都完成得很好。到后来,伊藤干脆把重新招兵买马的任务交给了他。他沿着旧线查,终于知道了倭人的战马自何而来。原来,竟是大礼的官员为之提供了便利。
可地方官哪有那个胆子,朝中一定有人。他再利用飞檐走壁的绝活,去听地方官与小妾、名妓的艳事儿,知晓了地方官上头的人,原来是内阁次辅沈凌,当朝皇后的亲爹。
小芋头不具备成瑜那洞察人心,分析消息正确与否的能力,好在随身带有一个听记本。他掏出笔,把自己知道的一应事件全部记录在内。包括整个买马链上的人,以及每个人说的每一句话。
有时候,还顺手牵羊拿点东西走。这些东西,将来指不定能成为证据。
他身轻如燕,来去无踪,短短时日,就掌握了一大堆罪证。再拿着成瑜给的信物,就近寻找了一家风记的分铺,把东西包好,请他们速速送到京城。
自己,则继续潜伏着。
一日,军哨响起,所有人一起集合。丁芋发现伊藤的脸,难看得像一只鬼。他默默无声地跟在伊藤后面,去拜见将军派来的使者。使者拿着一封信念,大意是伊藤办事不力,令倭军死伤严重,将军震怒,要处死伊藤。
丁芋在心中暗笑。
这些天伊藤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能将功赎罪,然而小芋头四处使绊子,害得伊藤在使者未来之前,只有过没有功。
伊藤听完使者的话,整个人瘫软在地上。过了一会儿走入房中,拿下了墙上的佩剑。
丁芋听着刀割过肌肤的声音,整个人汗毛倒竖。
他在外面听了一会儿,决定送伊藤一程。
伊藤还未死透,倒在地上抽搐,因为腹腔打开,所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丁芋蹲在他的身边,告诉了他真相。伊藤目眦欲裂,伸出手想要掐死丁芋。丁芋往侧边一退,伊藤扑了个空。他双手在空中乱抓乱舞,不一会儿真的变成了一只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