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寻大夫一事,我蓦然想起了江州城中的那名老大夫。

以他之医术、仁心,屈居在一小医肆,有些不大寻常。

我疑他有隐忧。

更信他一身本领。

成瑜戳了下我的手心,道:“你与为夫想到了一处。为夫已经叮嘱姓风的那厮,叫他必须把这事儿给我办得漂漂亮亮的。否则,他怎有脸做我们如意的干爹。”

我一惊:“风公子当真要做咱们孩子的干爹?”

他扬眉:“岂能有假?”

“可风公子天性放诞不羁,偏爱自由,怎会用干爹的名头,将自己牢牢套住?”我疑惑道。

成瑜理所当然道:“这有何奇怪?洛英英前脚提出要当孩子们的干娘,风子岩后脚便插了嘴。”

“怎么会?”风子岩在江州虽对我和洛姐姐诸多照顾,可那全是看在成瑜的面上,他嘴上虽然三番五次撩拨洛姐姐,可谁也没把此事当真。一个浪子,如何能对一个女子一见钟情?洛姐姐从来没把他的话当真过,我亦没有。

成瑜反问:“怎么不会?玩世不恭不代表没有真心。我瞧着风子岩与你洛姐姐挺配,两人在一起甚好。”

“可大哥他……”

成瑜还为了当初之事怪着大哥,不以为意道:“欲夺芳心,全凭个人本事。你大哥若将来失利,也只能怨他自己了。”

他那一脸小肚鸡肠的模样,与一身官服颇为不匹。

我的心,却渐渐地静下来了。

“还有一事,我要同你说。”我郑重道。

他侧耳过来:“嗯?”

“我在井下时听见那几个小太监议论,说那井中曾经死过人,死得很惨,死因不明。又说起大皇子,似乎死者与大皇子颇有渊源。本来,宫中之事该多听、少管,可事涉大皇子,便是与琰琰有关,弄个清楚,心里才有底儿。故而我以为,此事还是调查清楚较好,你意下如何?”

成瑜的脸色变得严肃了起来:“我想我大概猜到死者是谁了?”

“谁?”

“孟美人。”

我想要细听,坐起了身子。

成瑜细心,立即取了一个靠枕垫在我背后。

“孟美人单名一个瑶字,长相姝丽。彼时皇上还是太子,她便伺候在旁。只不过身份低微,所以仅为妾侍。皇上登基之时,她已有身孕,也因此,得了个美人的位份。孟美人在宫中鲜少露面,除了按照祖宗规矩给皇后请安外,一直躲在自己的朝露宫。更准确地说,是躲在朝露宫的偏殿。因以她美人的身份,无法居一宫主位。”

“朝露宫?”我的心猛然一颤。

我自为官后,多次详读成瑜绘制的宫中地图,旁边细小标记,亦记得一清二楚。

朝露宫,可不就是淑妃所居宫殿吗?

而上回误至的思挂园,是淑妃在冷宫附近开辟的一处农地。

冷宫人迹罕至,又透着晦气,寻常人避之不及,有谁会无缘无故地去。也难怪她,将那里选为幽会之所。

我隐隐觉得,淑妃与孟美人同处一宫有些怪异。可具体哪里怪异,又说不上来。

成瑜还在继续讲述:“侍妾孟瑶与太子妃同年怀孕,真要算起来,太子妃比她还要早怀半月。但最后,却是孟美人先生。生了足足一天一夜,孩子倒是健康,但孟美人却发生了血崩,撒手人寰。宫中传出流言,说孟美人之死全是咎由自取。盖因她野心不小,想要母凭子贵,偷偷服用了催产药,想在皇后之前产下长子,结果,事与愿违。”

他叹口气:“且大皇子虽然先落地,皇上却始终没有将这个生母卑贱的孩子放在心上,还是大皇子自己争气,干了几件有利百姓的实事,皇上才注意到他,予他一些职权。”

“后来呢?”

“淑妃与孟美人住在一宫,难免有些交情。平日里,淑妃从不因孟美人的身份而对她有所轻视。遇着皇上赏赐,还会赠予一些。有一回孟美人不慎摔倒,淑妃不惜以己身垫在孟美人身下,孟美人过意不去,她却丝毫不领功,说什么‘本宫非是为了你,而是为了皇上子嗣’。一时间,人人都赞淑妃贤淑,就连皇上,也对她大为赞赏。”

我不由道:“这淑妃,好得有些过分了啊。”

“你怀疑她。”成瑜肯定道,“别说是你,连我也有些怀疑。可后来的事,又叫人打消了疑虑。孟美人死后,宫中流言纷纷,是淑妃站出来,替故去的人平息流言。你也知道,孟美人与皇后相争,她助孟美人,便是与皇后为敌。皇后一度打压她,欺她辱她。皇上初 登皇位,心在前朝,无暇管后宫的闲事,又或者说是无意管。那段时间,淑妃很不好过。”

我更加疑惑了:“不是说,淑妃很受皇上宠幸吗?”

成瑜解释道:“那是之后的事。一开始,淑妃虽在妃位,但皇上对她却不见得有多用心。然而自某一日起,皇上常去她那儿。皇后如有为难淑妃,皇上便替她出头。这样的转变,叫人惊异。自那以后,淑妃便成了人人口中的宠妃。个中原因,不得而知。”

成瑜一个外臣,对深宫往事如此清楚,我听后,浓浓惆怅涌上心头。

一个臣子,原本只该用心朝政,为天下谋福,为百姓谋利。可若遇上了一个多疑的君主,便不得不事事关心,多了解些宫中秘闻,以期遇事时可以面面俱到。

我轻轻叹着,将话题转了回来:“既然孟美人是血崩而亡,与那井有何干系?”

成瑜道:“不清楚。”

“那你为何敢肯定井中的死者是孟美人?”

成瑜回答道:“只因宫中与大皇子有关的死人,只有孟美人一个。”

“所以你怀疑孟美人并非死于血崩。”

成瑜凝重点头:“起初我也想不到,是你听到的消息提醒了我。但一切只是猜测,没有丝毫证据。往事已久,或许是我多想了也不一定。待回宫审审那几个太监,或许会有些线索。”

我提出要见小意一面。

成瑜阻止了我:“妇人月中不能见风,你还是不要出这个门为好。再则你刚出事,一举一动都在旁人眼里。不见,对你,对小意,都好。”

我只能无奈答应。

“对了,皇上叫我带信给你。”成瑜掏出一张纸来,上面写着“大胆”二字。

是为训斥。

“你究竟做了什么,惹来帝怒?”成瑜担忧道。

我便将之前的谏言一说。

成瑜目瞪口呆:“的确大胆。”

“好在皇上没有真的动怒。”我扬了扬手中的信,“皇上要是真恼了我,怎会亲手给我写信?他日理万机,怎可能随随便便给一小吏赐字。”

成瑜与我心有灵犀:“皇上的意思,是想听你的解释。”

“对。”我软声道,“所以还请夫君,替我拿支笔来,再架上矮桌,替我研磨。”

他欣然去做。

不时地探头看我写字。

我缓缓书写着:“臣以为,国有窃贼,万民之耻。窃贼如硕鼠,不可不除,然不必急在一时。窃贼手中银粮,远比窃贼之命重要。可狡兔三窟,不得不防。贼身死后,有些银粮便下落不明。所以臣提议,不若叫窃贼自己拿钱粮出来。”

我蘸了蘸墨,继续写道:“臣在翰林院誊抄文卷、归整档案时,发现荆州贫苦,流民聚集,每隔三五年,就有一场小动乱,再隔七八年,又有一场大动乱。朝廷时时派兵镇压,虽每能胜,然耗费不少兵力财力,倒不如换个法子,施恩于那些暴民,令其改过,不再生事。”

成瑜一边研磨,一边赞道:“你想得真远,可谓一举两得。”

狼毫吸饱了墨汁,一个字接一个字蹦在纸上:“此法简单,即在流民聚集之地设立专门管理的府衙。但凡能吃得饱饭,谁又愿成为暴乱的流民,所以府衙之主不仅要有能力手段,还得有钱粮。”

写罢,搁笔。

话不必说透,皇上比我更聪明。

成瑜感叹道:“你这个法子,可以说是杀人不见血了。明着叫皇上施恩,饶了他们的性命,代价,是叫人拿出银子。这些没见过可怕暴乱的贪腐官员为了活命,一定欣然前去。可天底下最可怕的人之一,就是吃不饱饭的人。为了能吃上一口东西,流民什么都做得出来,杀人劫货,易子而食。那些官员到了荆襄,哪里还会有好日子过,流民会一点一点榨干他们,最终将他们逼死。你呀,端的是好计策!”

我谦虚笑笑:“不过是君子性非异,善假于物也。”

成瑜想到了后招:“待贪官污吏灭亡之后,流民也饱食得差不多了。这个时候朝廷再去管理或招安,难度将大大减少。你这一招借刀杀人,安定地方,足够叫皇上对你刮目相看,看来,你升官的机会快要来了。”

成瑜的最后一句话,让我想到了李善荣姐妹。娘的举动不仅造福了百姓,更造福了大礼的所有女子。只是男子当权日久,女子虽有了为官的机会,所走之路,还是比男子要艰辛许多。

如果我能继承娘亲的志向,一步步登上高位,在前方披荆斩棘,为天下女子**平阻碍……

这样想着,心头便涌上一股热流。

但愿,皇上真的会擢升我的官职。

成瑜收好了我的信,又要出门。

我担心他的身体,劝他小睡一会儿。他坚定地站起来,道:“皇上还在宫里等我,做臣子的,哪能因为心疼自己个儿的身子让皇上久等。不过你放心,这次我是坐马车去,荆芥赶马车很稳,我在里面可以睡一觉。”

我叫他当心点儿,不必急着赶回来。

他“嗯”了一声,大步走了。

成瑜离开后,荆月才进来。

她是我见过的最懂进退之人。

她手里拿着一碗甜藕粉,掀帘而入:“夫人交代的事,奴婢已经说给主子听了,主子这回进宫,去查明白的。”

荆月的办事能力我很放心,所以刚才与成瑜见面时没有赘述。

喝了汤,喂了奶,刚想睡,荆月又道:“夫人,王妃说,您不宜亲自哺乳。”

“为何?”我不以为意道。

荆月道:“王妃说了,各府女眷生完孩子,皆请有奶娘,夫人如此亲力亲为,是小门小户的做派,传出去,会丢了王府的颜面。”

荆月的性子我十分了解——她忠于成瑜。

因忠于成瑜而忠于我,却不忠于屡屡叫成瑜不悦的王妃。

哪怕,王妃是成瑜的亲生母亲。

荆月是按成瑜的意志办事的。

所以,她在这个时候与我说出这番话,不合常理。

因为我会不高兴,甚至还会愤怒。而这,对我的休养不利。

我沉吟了一会儿,问:“王妃是不是还说,如果我不答应,她就亲自来找我?”

荆月立即点头。

“那么你现在所说的话,还是经过筛选的。她的原话,要难听许多吧?”

荆月又点头。

“她还说了什么?”我直接问道。

荆月现出为难之色。

我也没逼她,好好地睡自己的觉。刚要睡着,外面就响起尖酸刻薄的嘲讽:“作威作福了九个月,最终就生了个女儿。她以为她是什么东西,敢把我拦在外面。你们让开,我倒是要和这贱人好好说道说道,生不出儿子的女人,在咱们北陵王府就是个废物!”

荆月不知何时到了屋外,替我辩解:“夫人不是废物!”

陆月华来者不善:“你是什么东西,敢这样和我说话?”

荆月继续解释:“奴婢受主子吩咐,一天十二时辰保护主子。主子说了,即使是王妃亲来,也不能让王妃与夫人见面。”

“啪!”响亮的掌掴声响起,是陆月华在打人。

打的,是我的荆月。

无奈我的腿还夹着竹板,无法动弹,否则我定要出去,为荆月讨个公道。正想大声喊荆月回来,拦不住就莫要再拦,却听得荆月的声音再次响起,字字句句铿锵有力。

“王妃,您可以打奴婢,因为奴婢只是一个下人,主子不会为了一个下人来与你为难。但您若想踏入这个门,可要掂量清楚。在您嘴里一无是处的废物,是主子的心头肉,在您嘴里不堪的孙女,更是主子最疼爱的掌上明珠。今日奴婢可以让这个路,您自然也可以威风凛凛地进去,只要您不怕主子回来后与您翻脸,甚至与您绝了这母子关系。”

荆月的果敢,叫我惊诧,更叫我刮目相看。

陆月华久久无声。

显然,是被镇住了。

荆月还要“火上浇油”:“怎么样,王妃想好了吗?路,奴婢已让,就看您,有没有这个决心走!”

陆月华从来没被哪个下人欺成这样,估摸着脸都青了,甩袖之声,连在里头的我都听见了。

她重重地“哼”了一声,随后消失在我的小院中。

荆月捂脸进来,与我的目光撞在一处。

我有些心疼道:“她不过是耍耍嘴皮子,你莫要为了我受这种罪。快过来,让我看看你的伤。”

她粲然一笑道:“这有什么,习武之人还怕这点小伤?当年我和哥哥所受的训练,可要严苛多了,受的伤,更是不计其数。”

这不一样。

成瑜训练他们,内心持的是尊重。

王妃掌掴,为的却是侮辱。

我的心里,着实有些难过。

荆月却没有放在心上,而是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夫人,荆月答应过主子,会保护你一辈子。答应的事,就一定要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