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失去了往日的威严。
他想象过无数种薛庭缚的反应,也许会哭,也许会闹,也许会质问他,也许……还会想不开。再怎么智慧大气,到底是个女人。遇见这种事,叫她怎么在短时间内想开?
他万万没有想到,她会笑。
笑得苍凉,笑得眼泪都快掉出来。
皇帝感到又心虚,又有些害怕。
薛庭缚一边笑,一边起了细眉道:“皇上,你就这么喜欢微臣吗?”
皇帝一时之间,看不清她的想法,只能跟着她的问题走,答了声:“是。”
“所以,你就用这种方式对我?”
“没有……”皇帝急忙否认。
薛庭缚误会了,以为一切都是他搞出来的阴谋。他想解释,说自己只是偶然撞见。要不是他,她的境遇会更加悲惨。可是一对上她那双美丽又闪着星子的眼睛,他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此时此刻,说与不说,还有什么区别?
她一直都是很有主见的女子,坚毅又顽强。她认定的事情,他就是说破了天也没用。
得利者是他,越解释越显得他虚伪。
他只能软下语气,好声好气道:“庭缚,如果你愿意,朕可以对你负责,将你迎入后宫。”
“皇上以前都是叫微臣‘薛爱卿’的,今日何以换了称呼?皇上难道不觉得别扭?”
薛庭缚系上了腰带:“还有,皇上若迎娶微臣进宫,打算给臣一个什么名分呢?”
皇帝听着薛庭缚的话,似乎有软化的倾向。
他心头暗喜。
这是他此生做过的最失误的判断之一。他展颜微微一笑,鬼使神差道:“回宫后,朕就封你做贵妃……哦不……皇贵妃……”
薛庭缚笑得越来越灿烂:“只是皇贵妃吗?微臣以为,皇上这般费尽心机得到微臣,心中一定是将微臣放在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位置。哪知,竟是要微臣做妾!微臣的心气儿皇上不是不知,拿一个妾打发微臣,就不怕微臣心有不甘,宁死不屈吗?”
宁死不屈?
这四个字叫皇上心里一慌。
他继续解释:“皇后娘家的势力,你是知道的。一时之间,无法除去。但只要你想,就算千难万难朕也会替你除掉沈家。只是,要你多等一些时日。”
“一些时日,是多久?”薛庭缚认真地问,仿佛真的心动了。
“也许,是一年,也许两年。合我们之力,最多三五年,一定可以将沈家除掉。”
皇帝说得太好听了。
除掉沈家,是为了她。
除掉沈家,最多只要三五年。
他是人不是神,就算再厉害,沈家的底子在那里,坐上皇位也有一半原因是靠沈家。
拔起参天大树,三五年怎么成?
皇上的话,只让薛庭缚一阵反胃。
“哦,那等沈家倒了以后,朝堂结构发生变化,皇上该怎样平衡势力,又该怎样填补沈氏官链上空缺的官员?”
“这个……到时朕自有法子。三五年这么长,朕一定会想出来。再者,还有你、赵爱卿在朕身边,有贤相辅助,大礼的气象一定会越来越好。”
这话,连他自己说的都没有底气。
薛庭缚自然更不信任。
她带着鄙夷的目光,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正所谓在其位,谋其政。微臣一日为相,便要一日辅佐皇上。可一旦微臣入了后宫,便要遵守祖宗规定不许干政。到时候,微臣日复一日地管理些后宫莺莺燕燕的芝麻小事,再不闻前朝政事。这样,皇上也能接受吗?”
皇帝如被一块大石堵住了喉咙,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欣赏薛庭缚,绝不是因为她的小聪明。
她的大格局、大胸襟,是最让她迷恋的地方。
他不敢想象,她入了后宫会怎么样?
一棵凌寒绽放的梅花,怎么可以挪入温室呢?
失去了自己的品格,她还会像原来一样美丽吗?
更重要的是,朝廷离不了她。
有她在,大礼兴盛的速度是以往的两倍。他甚至可以预见,自己可以在有生之年一统四海,再无战争,经济复苏,炊烟绵延。如果她不再参政,等于砍掉了他一条手臂。
他怎么能答应?
这叫他怎么答应?
他愣在那里,略有些窘迫。
薛庭缚冷哼了一声。在经过他的时候,神色决然。
皇帝拉住了她的袖子,叫她的名字:“庭缚。”
薛庭缚甩开了他,道:“皇上若还要微臣为大礼鞠躬尽瘁,最好当今日之事只是一场梦而已。出了这个门,微臣还是以前那个干干净净的薛庭缚。皇上听明白了吗?”
她其实是有些赌气的,也带着快要毁灭的情绪。
也不知是她装得太好,还是他被她捏住了软肋,他终于还是松开了手,眼睁睁看着她开门而去。
凉风从门口灌进来,皇帝冻得打了个哆嗦。
薛庭缚离开时的背影,在他的眼眸里塑成了一座冰冷的石碑。
薛庭缚一路奔回了家,不作停留。
在进入房间的那一刻,扑倒在**嚎啕痛哭。
所有的坚强都是假的,是为了维护尊严筑起的伪装。只有在无人之际,她才能释放自己真实的感情。
怕被赵赟或下人听到,她拿了块布塞住了嘴巴,还把整个脑袋都埋在被子里,抽搐得像一只冬日里快要冻死的野猫。
她太伤心了,多想有人安慰。可这种事除了咽进肚子里,还能告诉谁呢?
泪流干以后,她叫下人去烧水。
她洗啊洗啊,总觉得洗不净身上这一身污秽。也因此,恨毒了皇帝。
她再也不想看见那个卑鄙小人,再也不想待在京城这个让她满身是伤的地方。
洗完澡披上衣裳,躺在**仍是久不能寐。
她伸手成拳,堵住了想要大声嘶叫的嘴。在漫长的夜里,心化成一片枯叶。
终于,在黎明到来之前,她起了身,点亮蜡烛,开始写辞官的奏疏。写完,就着烛光再看一遍,理由完美,骗得过群臣。
她终于可以逃走了,浅浅地睡着了一会儿。
而后又被长期上朝的习惯惊醒,换上了官服准备去往皇宫。
却在手指碰到奏疏的那一刹那,想到了女子为官之政还未开始,大礼律法修订还未完善,将士戍边之策尚有漏洞,通商港口开放未有定论……
这些,都是由她提出的,关系到大礼未来的国运,以及千千万万百姓幸福安宁的生活。
她咬住了下唇,感受着将来日复一日面对皇帝的痛苦,又看了看手中的奏疏,在满嘴的血腥味儿中,作出了最终的决定。
皇帝回宫后,一直心神不宁。
他沉浸在愧疚与挫败之中。
在薛庭缚强大的心神前,他一败涂地。
他一直把薛庭缚当成神女,可望而不可即。所以理解不了她的悲哀,也理解不了她的绝望。
在他眼里,薛庭缚是一把利剑,一把能助他成就大业的利剑,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剑。所以由始至终,他与她都不是同一类人,自然,也走不到她的心里。
明明,他可以守住自己,叫来大夫,去掉薛庭缚身上的药劲儿。是他自己贪心了,却将一切过错都加在了那没有生命的药物上。
好在他尚有廉耻心,觉得丢人。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就将目标对准了下药的始作俑者。
他叫人去查,查那老妈子。
虽然当时被她跑了,可四处都是眼睛。他就不信,找不到蛛丝马迹。
最后,禁卫在一间破屋子里,找到了一具与老妈子身形极像的高度腐烂的尸体。是中毒而亡,毒素快速遍布全身,破坏血肉,加速腐烂。
与此同时,禁卫还查到了老妈子的女儿嫁给了一个官员的儿子。说是嫁,其实高抬了。因为那新郎早有妻室,用嫁娶的名义将人家貌美的女儿骗进府里做妾。
妾的地位,可以想象。一开始还有丈夫护着,腻了以后天天遭到正妻虐打,告到丈夫那里,丈夫还指责她不顾尊卑。
禁卫以为,老妈子对付薛庭缚,是为了女儿。
因为那官员,正是薛庭缚在朝廷上的政敌。老妈子这样做,是想帮亲家除掉敌人,以期让女儿重新获宠。
只一天工夫,禁卫就搜集到了所有的罪证。官员一家,全部处斩。
得到消息的陆月华,松了口气。
原本,禁卫要查到她的头上了。是她在危急关头,入宫去求了皇后。
皇后听到她做出的蠢事,气得想要杀了她。
可是杀人于事无补。
只有找到替罪羊,瞒骗过皇上,将一场危机消除于无形,才能留住青山。
为此,她提供了一颗药,一个下药的心腹,以及,沈家利益链上的官员一家。
牺牲颇大。
做完这些后,更是日夜掉头发。唯恐皇帝迎薛庭缚入宫,取代她这个皇后。
就算后位侥幸能保住,她也不能容忍薛庭缚做贵妃。有了薛庭缚,整个后宫便有如空设。
好在,日子无波无澜。
薛庭缚依然做着她的女相,甚至还要与赵睿成亲。
成亲的日子也选好了,皇上没有异议。
直到,薛庭缚请了长假。她的人在暗中发现了薛庭缚的异样。
除了杀之而后快,没有别的选择。
皇帝由始至终也没有想到,薛庭缚的死全是因为他。
如果,他是个正人君子,如果,那日他可以克制住。那么一切,便不是后来的模样。
他望着薛庭缚用过的每一样东西,又陷入了深深的思念之中。
他坐在她坐过的椅子上,低声喃喃:“庭缚,为什么你连见朕一面都不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在恨着朕吗?”
薛庭缚当然恨他。
从前恨,现在更恨。
在大火燃起的那一瞬间,她的性命受到了威胁。
熟悉的恐惧感,令她浑身发抖。在大脑极度的紧绷中,似乎有一条弦断了。紧接着,她想起了一切。
她想出去救年年,可是大火拦住了所有的出路,只能躲在密道里,等着火灭后再出来。
然而,她打听到的消息却是,皇帝将年年关入了刑房。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冰冷,一如既往地没有心。
要想救年年,只能靠自己了。
她原本想要去赵府找赵睿,但是淑妃的人一定会紧盯着。更不能去皇宫,怕一到门口就被抓了。
只能回到密道,一个人穿过那暗沉沉的地方,经过皇宫的地底,回到中书省。
皇上还在喃喃,眼中爱恨交织。
他盯着墙上的山水画,恨不得将之盯出一个窟窿来。
忽然,山水画动了一下。
皇上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
紧接着,一个戴着竹笠的女子从山水画后走了出来,出尘脱俗,如一朵水上莲花。
皇上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啪嗒”一声滴在手背上。
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向着心中的神女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