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醒了,我几度想要落泪。
生生忍着,争取以最好的样子面对娘亲。
其实周围发生的一切,娘亲都知道,可是她不说,第一件事就是将我搂在怀里。
“年年,你受委屈了。”
怎么会委屈?我高兴还来不及。
小时候我一直怀疑自己是捡来的,所以遭到养母那般对待。为了她的亲生女儿江月月,她甚至将我当成了踏脚石。
后来真相揭开,我释然了。
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人,如此待我也不算奇怪。
只是,心头空落落的,总归是少了些什么。
大概越是不曾拥有,所以越是向往。无论眼前的是曾经叱咤风云、指点天下的女相也好,是疾病缠身、容貌尽毁的睿姑也罢,她都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我的母亲。
爱我的母亲。
无须多言,一个眼神就可看见深沉的,隐于水面之下澎湃的爱意。
原来血浓于水,是这样的感觉。
娘亲初醒,身子无力。可是她却抱了我很久很久,一直抚摸着我盘起来的头发。
我听闻娘亲这一生要强、倔强,不轻易于人前显示脆弱。可是此刻她的泪水一滴一滴淌在我的肩上,洇湿了一大片。她的整个人都在颤抖,抱着我犹如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贝。
“年年,我的女儿。”她呢喃着。
我反抱住她,将头靠在她的颈窝上:“娘亲,我在。我一直在。我们以后,再也不分开。”
娘亲喝了粥,气色渐好。身子,也有点儿力气了。
成瑜在一边打着下手,默默无声。
娘亲冲他招了招手,成瑜便乖乖地蹲在娘亲面前。
只听娘亲道:“孩子,我要谢谢你。谢谢你帮我照顾女儿,谢谢你对她始终如一。”
成瑜脸上浮起了羞涩的笑,头一回温顺得像只猫咪。
忽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急促、有力。
不用回头,就知道是爹爹。
爹爹对娘亲感情深厚,多年的牵挂远非我们能比。我和成瑜对视一眼,一起站到了一侧,待爹爹推门进来,我们放轻脚步退了出去。
再轻轻关上门,留给他们独处的时间。
他们一定有许多话要说。
十九年的生离死别,十九年的牵肠挂肚,十九年的爱恨辗转,十九年的情深不移。风将故事编成曲子,徐徐吹入小镇的大街小巷,吹过杨柳岸,吹过落花桥,吹过十里炊烟人家,吹过漫山招展的竹叶。云更白,水更蓝,花更艳,米更香。万物有灵,爱能润泽一切。情扎根土地,温柔似锦铺开。
连空气,都带着丝丝儿的甜。
一对有情人,终于苦尽甘来。
华大夫见到退出来的我们,并不意外。
我们向他道谢。
他始终对我们心存有愧:“老夫以后,不能时时照看你娘。”
我已经很感激,道:“您老是雄鹰,理应去更高的地方一展宏图。待在这地方,只会禁锢您的翅膀。而且我知道,您不只是为了自己,您是为了千千万万的生命,为了人间再无疾病困扰。”
心事被我说中,华大夫微红了脸。他这把年纪,还会不好意思。低头笑了笑后,他对我道:“现在你娘已经醒来,接下来老夫就要调理她的身体。大皇子给的血魄花我已经分成数份,按量煎入药中即可。只是,那位叫江月月的姑娘……”
平心而论,这次我娘醒来,着实要谢谢江月月。
她与我娘一样,遭到重创,无法醒来,且昏迷的时间远比我娘早。为此,华大夫在她身上做了许多试验。
有了医治她的经验,华大夫救治我娘时才会那般顺利。
只是,江月月不如我娘幸运。
由于使用了过多的药物,她的脑袋有些痴痴傻傻的,过去的记忆,也全都没有了。
面对这样子的她,心中就算有再多的恨意也消失了。她是我第一个爹爹唯一的血脉,又间接帮助了我娘苏醒,每餐供她一碗饭,让她平安快乐地生活下去,不是难事。
她最喜欢黏我,跟在我后头。有一回她小跑着叫我“姐姐”,让我回想起了小时候的种种。如果不是天意弄人,让她知道了我并非她的嫡亲姐姐,她待我,应该会一如从前吧。
自娘醒后,爹爹的精神,明显好了起来。
以前他一个月开十五天课,现在减到了一个月十天。
他设私塾,本就不收银子,对象皆是贫寒子弟,颇得乡邻敬重。这次又是事出有因,要照顾昏迷初醒的爱人,乡邻们丝毫不怪,还拿来许多鸡鸭送给爹爹。
院子里,“叽叽”“嘎嘎”跑成一片。
江月月每天要做的事,就是给鸡鸭喂食。每天早上,还要钻窝里掏蛋。
每回拎着一篮子鸡蛋鸭蛋进厨房的那一刻,就是她最开心的时候。她在坏事做尽后回归本真,成为了一个最纯粹的人。
她也会问我自己从哪里来。
我骗她说:“你是我捡来的,要听我的话。”
她很认真地点头。
靠我怀里撒娇的时候,我也不再抵触。
我想,这是我们共同的爹爹在天上愿意见到的场景吧。
小芋头嘴碎,跟娘亲说了很多以前发生的事。娘亲知道了江月月的过往,也没有记恨于心。
她告诉我:“年年,江彬是个好人。只因曾经承过我爹,也就是你的外祖一份点拨之情,就答应了我的请求,将你救下。也是我幸运,那一日会遇见他。他没有武功,带着我无法逃脱。我只能将你托付给他,求他把你带到赵府。不知什么缘故,他回了蒲县,还将你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抚养长大。”
娘虽没有说出口,我却能猜出养父当年的心意。他大概,是爱慕我娘的。但以他的人品,绝对不会出尔反尔。应该是皇后或淑妃四处派人追查,养父无奈才逃出京城。
后来养的时日久了,他对我也生出了不舍之心,干脆不告诉我真相,让我平凡自在地过日子。
我这前半生从未得到过亲爹的半分爱意,上苍却赐给了我两个好爹爹。他们用饱满诚挚的爱温暖我,让我从此充满力量,哪怕遭遇亲爹的冷血,我也丝毫不会受到伤害。
爱是出击的矛,也是自卫的盾。心中存满了爱,恨便无处容身。
我的两个爹爹,教会了我感受幸福的能力。
在小镇,什么都好。
一切都朝着美满的方向发展。
唯一有缺憾的,便是成瑜。
明日,又是十五了。每逢初一、十五,是成瑜的大劫。
十五的夜,成瑜背着我,想要出去。
我提前拦在门口,道:“第二次你没有瞒过我,现在都多少次了,你以为,我还会如第一次那般毫无警觉吗?”
成瑜尴尬笑笑:“我只是,想出去吹吹风。”
他的借口,实在不太高明。
我拉起他的手,往屋中走去。
他的掌心很热,微微潮湿。仔细体会,还能感受到手背上凸起的青筋。
沉睡的蛊虫已经觉醒,在他的体内游走。痛苦开始一寸一寸侵袭他的身体,他却一声不吭。
甚至,还带着微笑。
我请他坐下,端来早就温好的安神汤。
药方是华大夫给的,可以稍稍减轻成瑜的痛苦。但华大夫也说了,“稍稍”不过是自我安慰。要想真正缓解痛苦,还是得用麻沸散。
麻沸散,会侵蚀人的神志。用多了,五感就会变钝。
我原想不告诉成瑜,偷偷加在他的饭菜里。可是,我了解他。武功是他从小到大一天一天练成的,每一招一式都代表着他的坚持与成长。如果,他因为麻沸散而变得迟钝,出招不再快,攻击不再准,他那医生武艺,与废了何异?
所以,我决定告诉他,试着说服他。结果可以想见,我失败了。
成瑜不愿。
他伸出一只手道:“你看它残缺,却不遗憾。因为打败了敌寇,所以残缺也有意义。可蛊虫不同,它杀不死我,除了折磨我,它一点儿也不能奈我何。只要扛过去,我依然是完整的我。假如用了麻沸散,我不敢想象我会变成什么样。那样的我,才是真正的残缺。”
我只能由着他,尊重他的选择。
其实换作是我,我也会和他作出一样的抉择。
华大夫医术高明,于蛊虫方面只是门外汉。他多次对我们说抱歉,成瑜只是笑笑。
无人之时,他对我讲:“如果华大夫所说为真,我们自然不能怪他;若所言为假,更要体谅他。”
现在的华大夫,已经完完全全是大皇子的人。大皇子许给他的条件太诱人,他绝不会背叛大皇子。
用成瑜的话说就是——
“华大夫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天下人。为天下人而舍一人,是为大智。”
成瑜还说:“在这桩事情上,最痛苦其实不是我。华大夫善断是非,恩怨分明,救不了我,内心最受折磨的反而是他。”
我点点头,可心底却越来越疼。
他喝了汤,脸色并没有好转。我扶着他到床边坐下,让他靠着枕头休息一会儿。
他眯着眼睛,道:“年年,对不起。”
我坐在他身边,道:“好端端的,说这个干什么?”
“蛊虫游走的时候,我能感觉到血液流动加快。血液从心脏挤入大脑的瞬间,叫人想起了许多事情。年年,你的胳膊,还疼吗?”
往事呼啸着而来,我的眼睛慢慢湿润。
他想起来了,他全都想起来了。
两年夫妻,两年相守。那些令人痛苦的伤,早已经愈合。人是向前看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现在的他如此爱我,我又何必执着过往不放?
我是真的释怀了。
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痛,当然痛。每每想起,伤肝断肠。所以我罚你,余生的几十年都要加倍对我好。我说东你不能往西,我叫你打狗你绝不能撵鸡。”
他温柔地对着我笑:“好。”
成瑜一会儿冷,一会儿热。
我在屋中点了炭盆,并备着扇子。
他不忍道:“年年,这样太辛苦了。”
我坚持道:“不苦。”
他往里坐了坐,将被子掀开一个角落,道:“乖,躺上来。”
“不来。”
“你不上来,我就抱你上来。就算蛊虫发作,我抱你也是绰绰有余。”
他说的话是真的。我拗不过他。
和衣躺在**,能感觉到他呼吸的灼热。一摸他的身子,滚烫无比。
我心疼得骂起了脏话:“成瑜,你这个蠢货!大皇子说什么你依什么,你就没有自己的主意吗?被人牵着鼻子走,你简直比驴还蠢!”
他依然笑着:“是啊,我是一只大蠢驴。可事已至此,你也只能认命了。”
当时的谈判,他早已与我说过。
大皇子明着告诉他,自己对他不放心。
大皇子就是那样的人,永远不会在背地里对我们这些曾经的盟友耍阴招。他喜欢明着耍,即使吃人不吐骨头也依旧保持着风度。
成瑜给他看自己残缺的手。
大皇子摇头:“我还是不放心。大哥就算只有一只手,也可抵千军。”
成瑜见他态度坚决,问:“那么大皇子想要我怎么做?”
大皇子拿出一只蛊虫,道:“这是忠蛊中的子蛊,有了它自可保证你对我的忠心。他日你若叛变,我只需催动母蛊,子蛊便会咬断你的心脉,让你七窍流血而死。自然,蛊虫这东西要想生存,就得进食。你的血肉,就是它的食物。平时它会沉睡,每月醒来两次,一次吃饱能抵半月,如此循环往复……”
大皇子的话还没有说完。
“其实原本,蛊虫只需一月进食一次。但我身上这母蛊,也需要能量维持。母蛊无须自己进食,只要子蛊供养即可。所以,大哥是在代替我痛。”
成瑜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
大皇子打断他,道:“我知道大哥委屈了,愿意做出相应的补偿。”
说完,拿出一块被擦拭得十分光亮的牌位,道:“母亲在上,我朱宣在此起誓,若有朝一日荣登大宝,必不设六宫,不纳妃嫔,只要皇后一人,足矣。子嗣也无须多,皇后嫡子便是我所有的寄托。太子之位,分属承平,尽早册封,绝无废之可能。”
成瑜为大皇子的决定震惊,且存有异议:“若承平不成器……”
大皇子十分肯定:“绝无此等可能。承平聪慧,已能看出。等长大一些,便选最好的太傅教他。闲暇之时,我会带他去体验百姓过的日子,让他能生就一颗仁爱之心,急民之所急,想民之所想。这样教出来的孩子,又怎么会不成器呢?”
成瑜无法辩驳。
大皇子实在太适合当一个皇帝了。
且他的承诺十分诱人。
他在生母灵位前给出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让成瑜放下了对琰琰的牵挂。
谁都可以跑,唯有琰琰跑不了。
她是大皇子的妻,更为他生下了儿子。
她的命运,与大皇子紧紧地联系到了一起。
割不断,分不开。
其实如果没有这一句承诺,成瑜大抵也会同意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不希望我们过流亡的生活。
能用一人的痛苦,换来所有人安宁平静的生活,他觉得值。
何况,大皇子还赠送了一个条件。
成瑜心满意足,没有丝毫犹豫。
可是,他痛啊。
眉头紧锁,呼吸微促。
我伸手去抚他的眉,道:“成瑜,我在这儿。”
他睁开血红的眼看我:“年年,我的身上一阵冷一阵热。”
我俯身抱住他:“再忍一忍,睡着就好了。睡醒之后,天就亮了。”
这些话,连我都不信。人在剧痛之下,怎么睡得着?可是除了这些,我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成瑜虚弱道:“年年,你亲亲我。亲亲我,我就不那么痛了。”
我低头,吻在他额头。
他居然撒娇,嘟起嘴道:“亲这儿。”
我无奈,只好按照他说的办。
他一把抱住我,然后翻身将我压在身下,加重了这个吻。
“成瑜!”我惊呼。
他解开了我的腰带:“年年,我有没有说过你是我不愿醒来的一场梦?千里草原纵蹄放歌不及你,万里云舒搏击长空不及你,滚滚江河鱼跃而上不及你,茫茫雪山朱红初绽更不及你。有了你,我什么都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