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瑜十分虚弱地躺着,气息不匀。
我叫着他的名字:“成瑜,成瑜。”
这个时候,他不能睡过去。
以往蛊虫发作,他都是静躺着撑到天亮。今夜体力透支严重,我有些担心。
他抬起一只手揉乱我的头发:“愁什么?你瞧我不是好好的吗?”
我瞧着他病恹恹的样子,道:“哪里好了?以后不准再这样了。”
他露出一个邪笑。
比脸皮,我厚不过他,只得下床,从隔间的炉子上端来温着的汤。
以往成瑜都会接过,一口喝掉。但是这次,他摇了摇头。
“年年,我有了新的发现。”
我不知他的发现指的是什么,疑惑地抬头。
他认真道:“前几次蛊虫发作,我都是顽抗过去。过程如有万虫噬心,痛苦难当。可这一次,我耗费了体力,在虚弱之时,疼痛竟然跟着减轻。所以我猜,这蛊虫是有灵性的,我强它愈强,我弱它便弱。”
我放下碗,走至他身边:“太好了!”
他伸手将我拉至**,把我的脑袋按进枕头里:“年年,你可真是个宝啊。”
说完低头,来吻我的唇。
院子里金鸡报晓,新的一天又来临了。
我睁开眼,与成瑜对视:“早安。”
他撒着娇,道:“累了一宿,我要吃你做的白菜猪肉馅的饺子!要葱,不要芫荽。要米醋,不要白醋。”
能提这么多要求,看来精神恢复得不错。我没有迟疑,立即起床去擀面。
有人起得比我更早,厨房里早有人声。
江月月与我娘一起,正在和面。
“娘,您怎么不多休息休息?”我走过去,擦了擦她脸上的面粉。
娘亲笑道:“经常躺着,也不舒服。人总要找点事做,才会有精神一些。刚好师兄喜欢吃饼,我便做些给他吃。”
我瞧着她那双写尽治国之道,民生之策的手道:“您……会做饼吗?”
她摇着头:“不会,但是有月月教我。虽然月月没有了记忆,可是手艺很不错。”
我想起一开始,月月并不知道我身世的时候,她常与我黏在一块,缠着我给她做饼。揉面很是辛苦,她便与我一起揉。渐渐地,她也就学会了。
倒油的时候,她总害怕得跑远,以为油会溅出来,吓得哇哇叫。可只要我手把手教她,她便什么也不怕了。
人之初性本善。稚子无辜。如果不是养母见我们感情太好,在月月面前挑拨离间,我们也就不会反目,更不会有那么令人伤痛的回忆。
听到我娘夸她,月月很是高兴:“年年姐姐,薛姑姑天分很高,我一教,她就会。”
我看着她的手握着我娘的手,像小时候我教她一般,耐心地、专注地教着我娘,想到了因果二字。
过去所结善缘,没有白费。
我加入进去,道:“我也来和面,成瑜嚷嚷着要吃饺子。”
江月月一指挂着的篮子,道:“我一大早就去菜市买了条鱼,切了几斤肉,又去地里挖了些蔬菜,已经洗干净放在盆里了。想吃啥馅儿的都有,新鲜剁起来即可。”
我的心里涌过一阵暖流:“月月,你辛苦了。”
她满不在乎道:“这有什么辛苦的?我觉得很充实。给家人准备热腾腾的饭菜,是人生中最幸福的事了。”
她干着以前我干的活,用了“家人”这个词。
眼神,如初生婴儿般明亮。
我忽然想要,为她寻个良人。
莫要在我家里做粗使丫头,莫要耽误青春。
当我把想法一说,她的眼里有泪花闪烁:“年年姐姐,你是不要月月了吗?大家都说我们有缘,连名字都是串在一起的。我能被你捡到收养,是莫大的福气,就想赖着你,被你照顾一辈子。”
她哪里是被我照顾,分明是起早贪黑照顾我们一家。
我去问华大夫月月的病情,华大夫说:“药物使用过量,江月月怕是永远都恢复不了了。不过,这样也好。她以前受的伤太重,身心皆遭重创,现在如一张白纸似的,反而更加开心无忧。”
华大夫说得对,过去的一切就让它随风而散。
江月月享受这样的生活,爹在天上也会放心。
只是我的另一个爹,着实叫人头疼。
他与我娘,迟迟没有跨出亲情之外。
明明爱意流转,彼此惦念。爹爹却十分木讷,不向我娘提亲。
我去催他,他找理由掩饰:“如果叫皇上知道你娘好了,我又与你娘成亲了,依皇上的性子,怎么肯善罢甘休?”
我撇了撇嘴道:“你们不是在大皇子的帮助下,上报朝廷说我娘死了吗?世上已无女相薛庭缚,只有民妇薛安。你娶薛安为妻,关皇上何事?我看爹爹你是抹不开脸面,开不了那个口。不过不要紧,你有我这个好女儿。有什么话,我帮你带到。”
爹爹摆着手道:“不可不可。”
“有何不可?”
“我……我这已经一把年纪。”
“我娘也不年轻了。”
“我……我娶过妻……”
我更正道:“那不是妻,而是妾。妾是没有地位的,我娘不会介意。再说人都死了,谁还在意一具白骨?”
爹爹看着鞋尖,十分窘迫。
堂堂大礼曾经的首辅,处理起感情问题扭扭捏捏。
若是如成瑜一般,皇上哪还能乘虚而入?早早成亲住在一块,那些妖魔鬼怪也就无计可施了。
我决定帮他一把:“爹,你什么都不用说。我去帮你问娘亲,看她愿意何时嫁给你。最好早一些,那我就可以早点抱上弟弟妹妹。”
爹爹还是那一套:“不可不可。”
我再次反问:“有何不可?华太医已经给娘亲服用了血魄花,娘亲的身子已经渐渐好转,生下孩子,不过是时间问题。且华太医还说,妇人生孩子可以排去余毒,坐月子可以调理身子,怎么算,都是美事一桩。”
爹爹的脸红到了脖子根:“一把年纪了,会叫街坊邻居笑话的。”
我反驳道:“有子万事足,谁还管别人怎么想。爹,你就说想不想让我娘给你生孩子?”
爹爹脸上浮现了一抹喜色,又很快压了下去:“你这孩子,胡说什么?”
然后转头就走,在经过门槛时差点被绊一跤。
在我们小辈的怂恿与撺掇下,爹爹最后还是向娘亲开了口。
开口的那天,爹爹找个借口把我们都撵了出去,自己一个人待在家里,羞答答地对娘亲倾诉衷肠。
爹爹的那点儿小心思,我们并非看不出来。
只是他好不容易迈出这一步,我们自然要成全。
我们在外面溜达到很晚,江月月直喊肚子饿。
我叫小芋头带着她去吃东西,自己则与成瑜手牵着手看风景。
孩子有洛姐姐和大哥照顾,我这个做母亲的还算悠闲。
成瑜一边走,一边道:“咱爹虽然学问深厚,令人敬仰,可在爱情上,简直就是一窍不通。我若是他,绝对不会选在家里对爱人倾诉衷情。”
“那你待如何?”我歪着头道。
成瑜抬头望了望天,道:“你瞧,这里有山,有水,有花,有草,有鸟语,有虫鸣。抬头,蓝天载着白云;低头,流水托着小舟。有景烘托,情才更显得真挚动人。尤其是像咱娘一样的奇女子,更加要花些心思。爹的做法这般粗糙,恐怕打动不了咱娘的心啊。”
我白了他一眼道:“你又不是我娘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这些?再说,你当初喜欢我,也没使用过这般温情的法子。”
成瑜一本正经:“追求之法,因人而异。你爹性情温和,当然适合温情追妻。我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成瑜理直气壮:“我比较着急,怕你被别人抢走。只好先下手为强,把你变成我的人。这样,你就跑不掉了。我还记得刚认识你时有个叫沈博的,太不是东西!你说说你这眼睛是不是瞎了,怎么会看上那种人?幸好遇见了我,救你脱离苦海。否则他上断头台那一天,你也得跟着被连累。”
这些记忆太遥远,我几乎想不起来了。
没想到他还记得,醋意挺大。
我反唇相讥:“一个被青梅竹马骗得团团转的人,怎么好意思说我?有的人不但瞎了,还被偷走了重要的资料。多年情伤,难以愈合,啧啧啧……要不是遇见了我,恐怕还在一个人默默舔舐伤口呢。”
成瑜被我说得没脸,瞥过了头去。
我正得意,冷不丁他回过头来。趁我不备,咬住了我的唇。
我想说“你做什么”,他却不给我这个机会。报复一般,加深了这个吻。
我被箍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他却吻得认真而缠绵。这样的他,我无法拒绝,干脆放松了自己,任由他胡来。
他却在这时睁开了眼睛,狡黠地笑了。
我微恼,道:“有什么可笑的?”
他说:“只是想起了咱爹。”
“啊?”
成瑜自得道:“他若似我一般,想到什么便大胆行动,咱娘哪还有拒绝的机会,早就披上嫁衣嫁给咱爹了。”
说完,他提议:“不如我们回去,看看咱爹的成效。若是不信,咱们帮一帮他。”
“好。”我点点头。
爹娘的爱情,一直是我心中的期盼。能成就好事,便算是我一桩功德。
到时候再给我生几个弟弟妹妹,家里别提有多热闹了!
成瑜轻功好,带着我上了屋顶。
再轻轻地揭开两片瓦,里面的一切便映入眼帘。
爹爹与娘亲隔了挺远,大约有半丈长。成瑜一见,就蹙眉头。
只见爹爹从一个木箱子里小心翼翼地往外搬东西,上面是许多画卷。再下面,是厚厚的一沓书信。
爹爹拿出书信,羞赧着脸对我娘道:“庭缚,这是这些年来我写给你的信。以为你不在了,每写一封便烧给你。”
我娘疑惑道:“那这些……”
“每一封,都在我的脑海里。自从回了乡下,每天晚上我都会重写一封。虽然做不到一字不差,但九成还是一样的。今天,我将它们送给你。”
我扶着额,心中感叹:爹爹在家这么久,正事才刚开始。前期铺垫了那么长时间,他究竟是在做什么?
娘亲伸手去接。
爹爹却没有给出去,而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如果……如果你要我念给你听,也是可以的。”
娘亲捂着嘴笑了。
“那你念。”
爹爹打开一封,瞅了几眼。
“算了,还是你自己看吧。我……我有些念不出口。”
成瑜一脸焦急,捏着拳头一副忍无可忍的模样。
娘亲也不逼爹爹,去接那厚厚一沓信件。结果因为爹爹太过紧张,一个手抖,“哗”的一声,信件全掉到了地上。
两人匆匆忙忙去捡。
头撞在了一块儿。
现在的娘亲,并不是伤痕累累的模样。
怕吓到这里的村民,她会戴上人皮面具。
只是面具不透气,对身体不好。所以娘亲一般只在出门时使用,在家多戴斗笠。
今日,为了看清楚我爹告白的模样,娘亲舍了斗笠,戴上了面具。
两人挨在一起,又迅速分开。
成瑜仰天长叹。
这时,变故突生。
爹爹还未来得及收拾的画卷被他们撞在了地上。
鬼使神差一般,娘亲伸手去捞。
打开,竟是她年轻时候的模样。
她又去看其他画卷,无一例外都是她。
有站着的,坐着的,看书的,写字的。还有一些,是爹爹想象出来的。想象她大腹便便,想象她生下孩子,想象一家三口带着孩子在街上买糖,想象她依偎在他的怀里。
娘亲的眼睛湿润了。
泪水一滴一滴滑落在画卷上。
爹爹手忙脚乱,去擦她的眼泪:“对不起,是我把你弄哭了。”
娘亲哽咽道:“没有我的十九年,你就是靠着这些撑下来的?”
爹爹叹道:“是啊!你不在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白日有公事缠身,还好过些,晚上若能带些政务回家,倒也能勉强度过。可是,静下来的时候,我感到生不如死,好几次想跟着你去了,又被身上的责任劝回来。那样的日子,我连想都不敢回想。幸好,有这些。”
爹爹替自己编织了一个梦境,假装娘亲还在。
画卷中,娘亲从未离开。成婚、生娃,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娘亲的心碎了。
她靠在爹爹的怀里,像猫柳柔软的枝。窗外吹入的风是凉的,地面是冷的,可是两人抱在一起,却有炽热的气息蔓延开来。像春回大地,万物生长,爱在枝头发芽,无形的力量粉碎一池寒冰。日光**着波纹,涟漪中桃花摇摇。亭台拔地而起,相思化作绵绵的雾。
成瑜说爹爹不懂表达,无法轻易重新打开娘亲的心。
可我却觉得,至真至诚才能创造最美的风景。
爱意已经满溢,爹爹给予娘亲的感动到达了巅峰。我戳了戳成瑜的手臂,示意他将屋顶恢复原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