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的爱,是发乎情止乎礼的。
他们的相拥,打开了彼此心中的一个缺口。
深埋的爱意被唤醒,苦难已经过去。十九年的分离,令失而复得变得更加珍贵。礼法的克制下,是汹涌如海潮般的真情。时光不负深爱,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们遥遥地在远处等着,等夕阳下山。
惟愿爹娘独处的时间,可以久一些。
再次与华大夫交流之时,他说可以改良调理娘亲身体的方子了。有些药性重的草药,要摒弃不用。其他药物的份量,也可酌情减少。大约只要两年,娘亲就如正常的女子一般,可怀孕,可生子。
对旁人来说,两年或许很久。
但娘亲的身子我知道,原是破败如烂絮的。有了大皇子相赠的奇花,再加上华大夫绝妙的医术,两年,已经是命运的眷顾。
上天,在一点一点弥补娘亲。唯有一事,终成遗憾。
那就是娘亲的脸。
虽然大家都不在意容貌,爹爹更是因此而对娘亲无限怜爱。可娘亲自己,过不了这个坎。
无论内心多强大,她终究还是一个女子。女子爱美,是刻在骨子里的。
就因为脸蛋,娘亲迟迟没有答应爹爹的求亲。她害怕顶着一张奇丑无比的脸,与爹爹亲密接触。
我去找华大夫,华大夫只叫我耐心等待,说时移世易,或许会有转机。
我没想到,华大夫口中的转机会来得这样早。
皇上从京城传来口谕,要我入宫一趟。
传旨的公公说,皇上的龙体怕是不行了,所以要我前去,陪皇上最后一段。
在征求了爹爹与娘亲的同意后,我踏上了去京城的路途。
成瑜身份尴尬,不能陪着同去。爹爹就叮嘱大哥,一路上要好好保护我。饮雪,也一块儿相送。
我有问过爹爹,为何大哥与成瑜一样军功赫赫,皇上却只提防成瑜,丝毫不将大哥放在心上。
爹爹说,卦象只是其一,还有一点至关重要,那就是大哥为人单纯,说话做事直来直去,论战场以外的城府,远不如成瑜。
我又问,假如有人辅佐大哥呢?
爹爹道,即使如此,你大哥也不足为惧。他连撒个谎都不会,三言两语就能出卖自己的心思。离开战场,你大哥几乎一无是处。所以你大哥只能为将,不能为官。成瑜,却两者皆可。帝王要防的,就是后面那一种人。
爹爹真是把大哥当成了亲生儿子,只有亲爹才会说出自己孩子“一无是处”这样的话。
不过,他说的话很有道理。
就连带路的公公都说,皇上可喜欢大哥了。
一个没什么心眼,只听旨意行事,不声不响为自己卖命,还能拿出成绩的臣子,哪个帝王不喜欢。
娘亲有一句说得好。她说帝王喜欢木偶,没有思想的木偶。主人说东,它不敢往西。但是这木偶得有本事,能叫主人看得上,否则,只能沦为烧火的柴。
再次入京,恍如隔世。
公公引着我们,向乾清宫走去。
半道上,遇到了大皇子。
不对,现在,我应该称之为太子。
袍服上明晃晃的四爪金蟒,提醒着我他今非昔比的身份。
见到我,他负手迎来:“你来了。”
我下蹲向他行礼:“见过太子。”
朱宣还是如以往那样“谦和”“温暖”,亲手将我扶起,道:“你我本是兄妹,何以似外人一般行礼?”
我顺着他的话道:“皇兄已经是太子,身份不同寻常,有旁人看着,这礼数还是该尽。”
他点了点头,道:“这半年多,你们在乡下过得好吗?你娘的身子,可好些了?”
我们过得如何,他岂会不清楚?当太子这几个月,朝堂上许多事情都是由他亲手处理。
我们离开时,皇上明明身子健朗,才半年多,就已病入膏肓。
我很难不怀疑,此事不是大皇子的手笔。
他织了一张名为亲情的大网,在皇上最为脆弱之际困住了龙心。再化作绵软无攻击力的蚕,一点一点吞噬掉皇权。
蚕食之力,不亚于鲸吞虎据。且因其外表极具欺骗性,容易令人卸下防备。
如今的天下大权,应该多数已掌握在太子手中了。
我虚与委蛇地回答:“有华大夫的照顾,娘亲的身子已经大好。这也多亏了皇兄,将珍贵的血魄花赠予。其他人也都好,劳皇兄记挂了。”
朱宣温柔道:“如此,我便放心了。只可惜父皇身体每况愈下,吃了很多药也不见好。太医院那帮废物,连个治疗的法子都拿不出来。我作为人子,只能眼睁睁看着父皇的身体一点一点地衰竭……天意弄人,无可奈何……父皇很惦记你,想要见你一面,或许,这是你们今生最后一次相见了。”
他说话的样子很是伤感,不知有几分是真情。
父皇将死,他是最大的受益者。曾经那遥不可及的位置,变得唾手可得。
我猜,他心里在大笑吧。
我试探着开口:“我去见父皇,皇兄要不要跟着一块儿去?”
为了防止我和皇上之间说些“不该说的话”,他应该在旁看着才是。
哪知他摇了摇头,道:“不用了,我随时都能见到父皇。你们之间应该有很多话要说,我就不打扰了。”
说罢,就叫我快些过去。
我一边走一边想:他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威慑。
只是有一点他不知道,我与皇上之间,本就无话可讲。
皇上的冷漠绝情,早就切断了血缘亲情。见到他,与见到一个陌生人无异。
公公叫大哥在外边等着,领着我进去。
到了门口,他说:“公主自己进去吧。”
刚踏入,就闻到了一股腐朽的味道,有些腥,有些臭,就算点着熏香,还是挡不住人之将死扑面而来的窒闷感。
我加快脚步,来到了龙榻边。
陷在被褥里正值壮年的男子,精瘦而憔悴。
皇上听见动静,睁开了眼。
见到我,浑浊的目光中有了泪意:“庭缚,你来看朕了?朕好想你,你知不知道?”
我否认道:“父皇,你认错人了。我是年年,我娘已经死了。”
皇上一惊,双眼睁大。
待看清是我,低叹一声:“原来是年年啊。”
我“嗯”了一声。
他一张口,就有一股难闻的铜臭味传来,可见身子已经坏到底了,撑不了多久了。
“扶朕坐起来吧。”他对着我道。
我说了声“好”,靠近了替他在背后垫上枕头。
这一接触,更不得了。他的身子比我想象中还严重,几乎到了皮包骨头的地步。手碰到的地方,硬硬的硌人。
“年年,这段时日你过得好吗?”
这两父子,“开局”一个套路。
“好。”我不带情绪地回答。
“子柳呢?听说他当了教书的先生。”
“对,也算是继承了姥爷的衣钵。”
“子柳一片热忱,朕一直都知道。”
我很想说——你现在才说这种话,不会觉得晚了一些吗?
可一个快要死的人,我还与他计较什么?
“你不在京城的这段日子,发生了很多事。”皇上絮絮叨叨地说着,说一句喘一口气,“宁淑娴那个贱人早产了,生下一个浑身青绿的怪胎。太子找风家拿奇药验了,不是朕的骨肉。他来向朕禀报,问朕该如何处理?朕大受打击,叫他将怪婴埋了。”
皇上的话题转得很快,也很突兀。
从打招呼到“诉苦”之间,完全没有任何过渡。
这不像弄权半生的他。
“你知不知道朕为何要告诉你这些?”
我摇头:“女儿不知。”
皇上咳嗽了几声:“朕也是后知后觉地发现,太子不对劲儿。虽然他对我十分孝顺,又忠心耿耿。可所有的事串联在一起,太奇怪了!朕才四十几岁,怎会衰竭成这样?朕想起他每天给朕端来的补汤,不由得一阵心慌。朕还怀疑,太医院的人都被他收买了。”
“年年……”他抓住我的手。
“朕还不想死,你帮帮朕,你去找成瑜,带着朕的圣旨出宫去找成瑜,叫他快来救驾。朕这身子,就算遇到神医,也没多久可活了,你是朕的血脉,朕宁可将皇位传给你的孩子,也绝不给那个狼子野心的逆子!只要……只要成意改姓朱,以朱姓登位……你是他的母亲,就是辅政的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