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过了一个月,琰琰在宫中见到了老熟人。
“丁芋,你怎么在这儿?”
丁芋道:“因为微臣是特意进宫来看皇后娘娘的。”
“微臣?”成琰琰戏谑道,“丁大人如今在何处高就啊?”
“太医院!”丁芋挠着头笑笑,“因为医术不精,只是打打下手,这官位,确实低了点。不过,下官马上要和爷爷一起去大理寺监狱做试验了,到时候多少会精进一些。”
小芋头是个暗卫,打架一般、轻功一流的暗卫,随着成瑜出生入死,见过不少危险与血腥的场面。是以,他去狱中,不会有任何不适。
成琰琰早就听说过以药为试、利国百年的好处,以皇后的身份真心地夸奖他:“你们爷孙为大礼百姓做的一切,本宫和皇上都看着。能有你们这样的官员,是大礼之福啊。”
小芋头笑了,道:“微臣以为,皇后娘娘才是有大福气的人。”
“怎么说?”
“今晨爷爷去乾清宫拜见皇上的时候,听见皇上正在与内阁商议立太子呢。微臣在这里,先恭贺娘娘啦。”
成琰琰心头一暖。
虽然她早就料到,却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她的丈夫总是竭尽全力,想要尽可能地让她安心。她睫毛微颤,碍于自己的身份克制住了激动的情绪,转移话题,问:“你与你爷爷来了京城,薛姨的身子可怎么办?她受过那么多苦,又毁了脸,虽然与家人重聚了,可终究要遭受病痛折磨。”
小芋头答:“皇后娘娘请宽心,薛姨的病已经全好了。至于脸,那可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啊。”
小芋头说得夸张了。
薛庭缚从来都不具天仙之貌。
她吸引人的,一向是才华与品格。
乡下田间,她摘掉了斗笠,露出真容,指点着乡亲们如何播下改良后的种子,以及如何增产。
一个小孩跑过来,道:“薛婶婶,你长得可真好看。我娘说了,为女子者当人美心善,你两样都有,真了不起。”
薛庭缚的好看,是由内而外溢出来的。
小孩子所感知的,是世间至纯的善念。
闲暇之余,薛庭缚会对着路边的水洼自照。
华大夫的换脸,进行得很成功。年年以为能瞒过她,她却心如明镜。她知道自己的脸是宁淑娴所毁,自己的悲剧也是宁淑娴造成,所以拿回来一张脸,是为理所应当。
华大夫说,宁淑娴与她相比,胜在皮相,而她,则骨相优越。
一个人的脸,由骨相主导。
宁淑娴的皮一贴上薛庭缚的脸,便自动“迎合”,最终呈现的,是薛庭缚自己的模样。
她很满意。
顶着一张鬼脸过日子的痛苦,终于结束了。
她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阳光下,面对各种各样的人群,更加可以坦**无惧地,接受爱人的亲吻。
赵睿的唇碰到她眼睛的时候,她的泪水克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他捧着她的脸问怎么了,薛庭缚激动地说了“高兴”二字。
岂止是高兴啊,还很感恩。
她那般努力地活着,熬了十九年,就为等这一天,与爱人一起过上幸福的日子。
乡下虽然偏僻,但是什么都有。
每隔一段时间,风家会从京城送各种种子或者稀奇玩意儿来,薛庭缚就负责研发,何时有结果了,便让风家的仆从带回。
这一回,风家的仆从带回去的不只是生意场上的东西,还有一封请柬——赵赟和洛英英,要成婚了。
他们有许多的证人,乡间邻里带来源源不断的祝福。
风子岩很想参加,碍于自己天下第一皇商的身份,不是说走开就能走开的。无奈,只能让荆月代为前去。
他与荆月之间,只差一道赐婚的圣旨。
荆月运了三十箱马车的东西,一路从京城来到了乡下。故人见面,俱都眼泪涟涟。
我见着荆月,克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将孩子放在成瑜怀中,就上前将她拥住。
“荆月,你在京中,还好吗?”
“一切都好,子岩待我一如往昔。偶尔还能进宫探望皇后娘娘,跟她说说宫外的趣事。”
“苦了琰琰了。”我叹道。
“她才不苦,皇上可疼她了。她现在不只是中宫,还是太子的母亲,就这两重身份,谁还敢欺负她。不管国事有多繁忙,皇上总会抽空去看她,咳一声,皇上都会紧张兮兮的。”
那就好,成瑜的牺牲没有白费。
从成家翻案成功,北陵王建碑之后,我就知道,我那个冷酷绝情的亲哥,心中始终有一处温暖的存在。他为琰琰柔软,为琰琰心动。所幸成瑜现在有了消解疼痛之法,解蛊不急在一时。
我让荆月把话带给琰琰,令她安心。
荆月又去和洛姐姐话家常。
虽为异性姐妹,胜似一家人。
正当大伙儿热热闹闹的时候,一个影子突然从附近最高的一棵树上跳了下来,吓了大家一跳。
大哥还是那憨憨的性子,顺手捞过一片飞舞的落叶当武器,甩将出去,斥道:“是谁?”
成瑜无语地望了一眼他,用另一片树叶打掉了大哥的树叶,道:“自己人。”
小芋头的功夫他再熟悉不过,不见其人也能猜到。
许久不见,小芋头长高了,脸上的稚气褪去不少,马上就是一个男子汉了。
我递给他一块手绢让他擦汗:“好端端的,你跑树上做什么?”
他呲着牙笑:“这不,想给你们一个惊喜嘛。”
大哥没好气道:“惊喜没有,惊吓倒是有的,要是吓坏了英英,我可不饶你。”
洛姐姐横了他一眼道:“哪里这么娇贵呢,我又不是温室花,再说芋头这么可爱,再次见他我只有高兴。”
小芋头可得意了,扬了扬下巴:“还是洛姐姐疼我。”
“你怎么出来的?”想到他在监狱中干的活儿,我不由得问。
“皇上准许,我就来了。”小芋头自然而然道。
“皇上怎么可能准许?他连自己都不放过!宵衣旰食,鲜少休息。”说话的,是荆月,“若非如此,子岩也会前来。”
小芋头长叹了一口气,道:“看来,你们还不知道。就在你刚离开京城没多久,太医就把出了皇后娘娘的喜脉,这不皇上一高兴,就允许我来参加赵赟大哥与洛姐姐的婚礼了。我估摸着,风大哥也在来的路上了。只不过我速度快,赶上了你,最多再等两天,风大哥也就到了。”
小芋头话音刚落,风子岩的声音就响起了。
“无须两天,我现在就可出现在你面前!”
风子岩骑着一匹浑身通红的烈马,站在微风中。
我们一众人高兴得很,过去迎她。成瑜还伸出双臂,将他从马上扶下来。
赵赟忽然道:“这是汗血宝马!”
风子岩道:“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我虽没有丁芋那么俊的功夫,但是我有好马。你是骑过汗血宝马的,了解汗血宝马的特性,再仔细看看此马,是不是如你所想的一样?”
赵赟摸了摸,观察着马儿汗水的颜色,又闻了闻,道:“好像有些不一样。”
“是啊,这是赵叔与薛姨一同研究出来的新品种,我们称之为‘杂交’,跑得快,耐力好,下崽量极多,存活率也高,只是不能再次繁衍后代,还在改进之中。”
说话间,跟在风子岩身后的护卫又抬上两箱东西:“礼物不嫌多,替我给你们将来的孩子。”
洛英英羞得恨不得遁地而去。
我们见证了大哥与洛姐姐的婚礼,喝得大醉。
爹爹高举酒杯,向娘亲讨一个孩子。娘亲捶了他一拳,骂他“死鬼”。
爹爹被打得很高兴,扛起娘亲就说要回房生孩子。
儿子成亲他高兴啊,喝得最多,酒后发疯,大家哄笑成一团。
我们又能好到哪里去呢?一个个东倒西歪的。
风子岩原本兴致高昂地说要闹洞房,酒醉后抱着荆月哭诉皇上的残忍,说皇上自己老婆孩子热炕头,不想着给底下卖命的人指婚。
荆月觉得丢人得很,一把将他推开。
会武的人出手自带技巧,把风子岩推倒到了地上。
风子岩满身是灰,狼狈不堪。
荆月趴在桌子上,捧腹大笑。
大家伙儿,好久没有这么纵情欢乐的时刻了。
醉意朦胧之际,天边响起两声鸟叫。
饮雪墨雨比翼而飞,在空中打转。
成瑜坐在我身边,不停地与它们挥手。我知道,他要把两只鸟儿送走了。
它们本是一对,生生死死都在一块儿。墨雨跟了长公主后,饮雪一直念念不忘。
长公主朱夭夭,与她母亲宁淑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她天生悲悯,心存善意。大约是见到墨雨的郁郁寡欢,便放它回来寻成瑜。
成瑜想了很久,决定让两只鸟儿陪伴我那同父异母的妹妹。
她一个人在北疆,孤苦伶仃。所有的人、所有的物都是陌生的,该有多么凄苦。
不知北疆王待她好不好,有没有让她受委屈。
她在异国他乡,收到的只有母亲被废、抑郁而死的噩耗,以及父皇驾崩、太子登基的消息。
后者是真,前者是当今天子放出去的假消息。
宁淑娴自运出宫后,一直都在我们这边。皇上用最残忍的手段折磨她,我娘却在换脸之后让华大夫给她喂了一碗没有痛苦的药。
她说此举不是为了宁淑娴,而是为了远在北疆的夭夭。
宁淑娴这一生最大的功绩,就是生下了夭夭。
我永远都忘不掉,现世和平是她用一生自由换来。她凄美如花,在即将被倭人与玉氏人联合攻破的危城中绽放,流泪满面,在短短的一瞬内结束了自己的花期。
绽放过,就无悔。
纵使天下子民不知她的奉献与牺牲,万里河山也会永远记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