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成瑜回来得格外早。

一下马,便来到我的院子。

他抱住我,抱得很紧很紧。用力之大,勒得我生疼。

他一路风尘,犹在喘气:“江年年,你不要怕。这只是意外,江月月一定会无事的。”

怎么可能无事呢?我去看过她。

虽然我与她已经恩断义绝,可是看到她凄凄惨惨躺在**的模样,心还是忍不住绞痛。她过去做了诸多恶事,到底是为我挡了一劫,如今她所承受的一切,原本都是冲着我来的啊!

多少针扎下去,她都毫无反应。药灌到嘴里,又从嘴角流下来。大夫拼尽了一身本事,也只留住她的一口气,且利刃刚好扎到了她的胞宫,绝了她此生子嗣的福分。

她无声地躺着,像秋后落在地上的一片枯叶。薄而脆,轻轻一触便会碎。

我缩在成瑜的怀里,止不住地颤抖。我低低地,哽咽着说:“成瑜,有人要害我。”

他拍着我的背,不停地哄着我。他说那是个意外,与我无关,江月月为人不甚检点,在外头惹了什么人也不一定。

我不以为然,说起了那件紫色的衣裳。他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然后柔声说道:“这样的衣裳,整个亭县不知道有几件,不过是巧合,你莫要多想。”

我怎么可能不多想?

但成瑜一直在曲加粉饰。

他总是这样,以他认为好的方式来待我。殊不知,我要的不是丑陋疮疤外那一张平整无瑕的膏药。唯有知晓真相,才能获得内心些微的安宁。

我恳求道:“成瑜,在你管辖的地方出了这样的罪案,你一定不会置之不理。我不奢望你能告诉我真相,但求一定要将贼人绳之于法。还有贼人背后的人,一个也别放过。”

他的大手盖在我的后颈上,温度源源不断地自他掌心传来。他沉默片刻,道:“好,我答应你。即使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的。”

就这样抱了大约有两炷香的工夫,成瑜执起我的手:“江年年,你的手好冷。”

我不作声。

他有些心疼道:“你要相信我,相信我会保护你。荆月与她的哥哥荆芥一样,都是我身边顶尖的高手,我将她放在你身边,就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你和她在一起,一定不会有事。还有,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我讷讷地说道,脑袋乱成了一团麻絮。

难道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我会有危险?他禁锢我,派人看管我,并非个人欲念,而是出于对我安危的着想?那么这杀身之祸,皆是由他而来。他这样究竟算是将我捧在手心,还是推入了深渊?

我怔怔地看着他,想要在他脸上发现什么。

他是怎么做到一边替我安排得无微不至,一边又残忍地把我变成了一个活靶子?如果他放了我,没有人会在意我这粒混沌大海里的小虾米。

我心中怨怼起他来,看向他的目光也变得复杂。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忍不住扬起手在他脸上扇了一巴掌。

他反应敏捷,偏脸就要躲。然而撞上我愤恨的眼神,偏头的动作便停止了。

生生地挨了一耳光。

我有些意外,却丝毫不领情。

这惺惺作态,在伤害面前不值一文。

我颤声控诉着:“成瑜,你好自私。”

他低语道:“我知道,可我就是不想放开你。这一次,我也吓坏了。当我听说官驿中有女子出事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我马不停蹄地赶来,就是想确认你的消息。幸好……幸好受伤害的不是你……江年年,你恨我也好,怪我也罢,我不会让你走。我要把你留在我的身边,永永远远地留在我的身边……”

他又抱住了我。

倏忽之间,有冰凉的**滴在了我的脖颈处。我大惊之下将他推开,瞧见的是他与平日里并无二致的脸,只是疲惫了些,眼角并无泪痕。

可是,脖颈处冰凉的感觉还在,那一粒如水晶般的珠子顺着肌肤滑向了前胸,而后消失不见。

我回想起第一次看见成瑜落泪时的场景,心中有多么震撼,多么凄楚,以及,摧心挠肝般的嫉妒。后来,成瑜告诉我那是假的,他不可能娶花栩栩为妻。

而今日,他这一滴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泪,是为我而流。他以为我未发现,泰然自若地继续着方才的话:“这个秘密,极少有人知道,除了我、荆芥、丁芋,剩余的知情人,便只有你了。”

我处在那一滴泪的震惊、感动、怀疑之中,恍恍惚惚。以前所坚持的一些认知,如山石一般崩裂,碎成一块一块,砸在心上,生出了绵密而急促的刺痛。这刺痛带着忐忑,也带着期待。它是一种对旧知的摧毁,而后新的种子钻破泥土,长出新芽,以一种全新的姿态,在我的体内蔓延生长。

这新的种子,叫作希望。

它鼓励着我,叫我生出了妄想。

为什么?

为什么?

我憎恨着自己的左右摇摆,也憎恨成瑜为什么要在绝望之中给我希望!

小芋头说的“主子心中有你而不自知”,如更鼓“邦邦”,敲击在我的心上。

我几乎要沉醉在此刻,沉醉在他对我怜惜的泪中。甚至在一刹那间,我生出了“做妾又何如”的念头。

可是,一想到以后要与其他女人共享一个男人,甚至,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我就感到不寒而栗。

今日之事,有可能是成瑜的政敌所为,但也有可能,是爱慕他的女人为了独占他而使出的手段。

我很犹豫,也很矛盾,脸上泛起朦胧而酸楚的苦笑。

他揉了揉我的脸,道:“别想太多,一切都有我在。现在,就让我们一起去揭开那个秘密。”

成瑜口中的秘密,就在与我屋子毗邻的另一间屋子里。

里面整洁、朴素,无太多装饰,只有简单的桌、椅、书柜、架子等。

他握着我的手,在书柜边缘的地上摸索着。突然,我触摸到一条细细的裂缝,“咦”了一声。

他温言道:“就是这里,用力敲三下。”

我依他所言敲击,三下之后,那地面突然打开,露出一个可容两人进去的密道口。

探头过去,里面黑黢黢一片。

他蹙眉望着我,道:“我送你的梅花白玉簪呢?”

我从怀里掏出:“在这儿。”

“为何不戴?”他有些不满。

我小声道:“不想白要你的东西。”

“什么叫白要我的东西?”他生气了,将那发簪夺走。率先一步走在前头,拉着我的手一步步下去。

黑暗中,白玉簪顶端的梅花发出微亮的光芒,如萤火闪烁,流光溢彩。虽不能够照得很远,却足以看清身前四五寸之地。

他向我介绍道:“这簪体是白玉制成,梅花却是琉璃所作。且是十分珍贵的黑琉,即白日里无甚变化,一遇黑暗便能发出绚丽的光。是我特地叫人做了给你,希望你日日戴着。你却硬要与我生分,尽使小孩子脾气。”

我明明记得,他上回说的是,这簪子郡主看不上,放着也是浪费,不若给我,戴着显得精神些。

他从我狐疑的目光中自觉失言,故意转移话题:“这是个地洞,是我来亭县后叫荆芥与小芋头挖的。他俩一有空便来这儿,花了两个月时间挖出了一丈见方的样子。出入的开关是我亲自设计,你按一下这边的墙体试试。”

我按下去,头顶的石块“唰”地一下就关上了。密闭而黑暗的空间中,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他仍旧握着我的手,道:“不要怕,这里是个好地方。虽然黑,但是隐秘,旁人轻易寻不着。以后你若遇见什么麻烦,可以躲到这里来。黑暗不是你的敌人,相反,黑暗给予你力量。”

他教会了我如何利用机关进出,然后将一切恢复原样,带我离开了这里。

我原以为,这只是一条单纯的退路,如成瑜所说,黑暗是我的护身符。

却未料到,不久之后的一天,我差点为这个天真的念头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就在江月月遇袭后的第四天,一个让我打从心底里害怕的人从京城赶来了亭县。

她一身绫罗,贵不可言,近四十的年纪,保养得十分得宜。一见到成瑜,便亲热地唤他“瑜儿”。

贵妇的身边,还站着一个俏皮可爱的小姑娘,一身红衣,手里握着条鞭子。她丝毫不惧人,也不羞怯,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仿佛会说话。

贵妇挽着小姑娘的手向成瑜介绍道:“瑜儿,这是赵首辅的千金,赵娉婷,也是你未来的妻子。此次她来,是给你送东西的。打佞鞭,你该知道这个名头。乃是先帝在世时赐予赵首辅的宝物,遇见奸佞之臣,可打可杀,先斩后奏。各地官员见了此鞭,无一不敢臣服。赵姑娘有心了,特意为你求来,对你如今在办的案子,大有好处。”

赵娉婷今年十五六岁,还在长身子,身量并不如何高,再加上一张圆圆脸蛋,十足小女孩模样。

她将打佞鞭奉上,脆生生地喊了一声:“阿瑜哥。”

喊完咧开嘴笑了,像一朵四月微风中明艳而绚烂的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