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的失控,让我不知所措。

我想过无数种首辅知道我是薛相女儿后的反应——也许会震惊,也许一个字也不信,也许会一边怀疑一边暗查,也许会因爱生恨借故迁怒……

没有一种,如现在这样。

我从不曾想过自己会是首辅的女儿。

我以为首辅的女儿,是赵娉婷那个样子的。因为出身显赫,万众瞩目,所以张狂自傲,不可一世。

我看着首辅的激动、狂喜、失态,感受到他身上浓浓的爱意。这份爱意虽与爹爹带给我的有所不同,但同样真诚,且发自内心。

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受,呆愣着作不出任何反应。

甚至,还有一丝迷茫。

如果,我真是首辅的女儿,那么,赵娉婷岂不是我的亲妹妹。

可她害了我的孩子,还害了我的爹爹,叫我如何忘记两个已逝的生命,去与她称姊道妹?

不,我绝不原谅!

首辅抱了半晌,终于松开了我。他用手摸着我的眉毛,一点一点挪到眼尾。

我鬼使神差道:“相爷就如此确定我是你的亲生女儿吗?”

他含泪微笑:“确定。你的眉眼,与你娘长得一模一样。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怀疑你是我未曾谋面的女儿。何况,你还有信物。那耳铛,是我亲自设计送与你娘定情的。做成麦穗的形状,是希望大礼不再有天灾,作物千里绵延,处处丰收。这是你娘为相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还有上面的东海旭珠,极其罕见,每一粒,朝廷均记录在档。”

他将两只耳铛都放在了我的手心。

“它们原本是一对儿的。你娘出事之后,我捡到了一只。我还以为,今生今世,这两只耳铛,再没有成双的机会。老天待我不薄,让我在有生之年失而复得。年年,你就是我的女儿!”

我仿佛在梦中。

成瑜趁机道:“那……雪莲……”

我知道他因何而喜。

他不在乎我究竟是谁的女儿,无论贫穷富贵都真心待我。他由始至终在意的,只有那一朵雪莲。

首辅迭声道:“自然是送给我的女儿年年。”

成瑜喜极:“多谢相爷!”

赵赟神色复杂地走近。

他第一次看到了我的正脸,神情与首辅一样震惊。

“师父……”他低声喃喃。

他亦透过我的脸,想到了另一个人。

我转头看他,他犹如被我的目光烫到,转过头去,再也不敢看我。

他沉默着,盯着自己的鞋尖。

直到首辅唤他:“赟儿,来见见你的妹妹。她是你师父的女儿,是你师父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

赵赟往前挪了几步,向我靠近。待距我只有八九步的时候,骤然转身。

他跑得极快,仿佛身后有东西在追。一眨眼的工夫,就跑得没影儿了。

他跑到一个没人看得到他的地方,蹲了下来。双手捧头,一遍遍回想与师父在一起的短暂时光。

想着想着,他潸然落泪。又想起自己是怎样对待师父唯一的女儿的,悔不当初。

他觉得没脸见人,恨不得把自己就地埋了。

我与成瑜跟着首辅,再一次入了赵府。

境遇,与上一次截然不同。

首辅坐在堂前,与成瑜商量认祖归宗之事。

“年年是我的女儿,不能一直流落在外。她既是我的骨血,自当改为赵姓,住进府里,得到她原本该有的一切。只是年年母亲当年之事,想必你有所耳闻。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为了年年的安危,我在外不能承认她是我与庭缚之女,只能收为义女,你意下如何?”

成瑜不计较这些。只要雪莲在手,他什么都不奢求。

“下官没有意见。但还要看年年的意思。”

我心里打鼓。

找到了亲爹,自然高兴。上天能在我家破人亡之时给我一个亲人,无异于雪中送炭。

我渴望亲情,贪恋首辅慈爱的目光与温暖的大掌,虽暂时有些生疏,但时日一久总能亲近起来。

且有他保驾护航,我与成瑜的婚事也便没有了阻碍。昔日对我不屑一顾的北陵王妃,见到我恐怕得低声下气。

只是,赵娉婷是个麻烦。即使有血脉之亲,我也绝不承认她是我的妹妹。

不是一母同胞,便是外人。

我无法确定,我与赵娉婷发生龃龉之时,首辅会站在哪边。

必须探一探他的口风。

我在首辅期待的目光中黯然垂首:“民女苦日子过惯了,怕不能适应府里的日子。且民女夺走了成瑜,娉婷想必十分记恨。相爷若要把臣女接进府里,娉婷头一个不会答应。为了不影响相爷与娉婷的父女之情,民女还是就此离开。”

说着,我起了身。

首辅急了,亦起身道:“慢着。”

他几乎是用了哀求的语气:“年年,你不要走。爹知道,这些年你受委屈了,一时不想认爹,爹能接受。爹可以等。请你给爹一个弥补的机会,让爹尽一尽做父亲的本分。至于你与成瑜的婚事,爹立即进宫替你们向皇上讨一道旨意。婷儿那里,你不用担心。当初成瑜向爹求亲之时,说的本就是求娶我赵家的千金,长幼有序,哪有长姐还未嫁人,妹妹就先出嫁的道理?所以成瑜一开始求娶的便是你,何来夺走一说?”

我隐隐觉得,首辅是偏向我的。

大概是因为愧疚,所以把我放在了赵娉婷的前头。

“可是,娉婷的眼睛是成瑜的海东青啄瞎的。”我继续探着他的底线,“而海东青,是我召来的。”

首辅叹了一口气,眼中露出一抹心痛:“此事,婷儿与爹说过。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我睫毛一颤,深深震撼。

首辅的心,已经完全站在了我这边。他为了让我认他,连这样大的恩怨都可以轻描淡写地揭过去。

我忽然觉得自己过于冷漠,连在亲爹面前都心存算计,眼一热,语气中不觉带了委屈。

我指了指自己的后背:“这里,曾经受过重伤。是娉婷恨我,拿手铳要我的性命,若非海东青啄瞎娉婷的一只眼睛,我早已没命见您。”

他手足无措,深深愧疚:“爹……爹不知道这些。爹要是知道了,一定好好罚她。”

他震怒地摔碎了手边的茶碗,叫来一个小厮:“小姐醒了对不对?去将她给我带来!”

小厮立即去办。

我的话还未说完,深喘一口气道:“为了治疗伤势,大夫给我用了重药。重药积毒,危害胎儿,若无雪莲相救,我腹中的孩子必死。这,就是成瑜今天为何不顾一切带我私闯相府的理由。”

他看着我的肚子,热泪盈眶:“你有孩子了?”

我说:“是。”

他对着空气喃喃:“庭缚,你看见了吗?我们的孩子,也有了孩子。”

他兴奋地走来走去,连鞋子上扎了一块碎瓷片也浑然未觉。走了几个来回,他停下来:“有了孩子,你们的婚事更不能拖。爹非但要向皇上求旨给你们赐婚,还要找一位德高望重之人为你们主婚。待你们成亲之日,千里锦绣,红毯将铺满京城的每一条街道,我要我的女儿,嫁得风风光光……”

我哽咽了,情不自禁地叫了他一声:“爹。”

他在一怔后立即答应,“哎”字应得又响又长。

“我的女儿,终于承认我了!我这就去写帖子,告诉京中所有有名望的人,解元江年年对婷儿有救命之恩,被我认作义女,改姓为赵,等若我亲生女儿。”

“一切全凭爹爹作主。”我颔首。

爹爹深思熟虑,想出了最好的理由——救命之恩,会让旁人高看“义女”几分。

温馨时刻,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爹,你怎么会认她为女儿?你知不知道,她就是一个不知廉耻的贱人!她生性**,勾引瑜哥哥,腹中怀有孽种,理应处以极刑!你快叫人将她抓起来,沉塘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