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靴踩上落叶,首辅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他与我想象中不一样。
我以为,他能得娘亲喜欢,会是剑眉星目,俊朗无双的。
然而实际上,他既不英俊,也不难看,眉目淡淡,唇色亦淡。
极其稀松平常的一张脸。
若在街市上看到,很难让人记住。
且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些,想来日子过得并不闲适惬意。
劳碌之相。
但这些并不意味着,首辅是个简单的人。
他微微低头时,普通得让人不屑一顾,可一抬起眼,一身凛然气势便隐藏不住。长期上位,使得他双目如电,扫在人身上时,令人心生寒意。
成瑜直觉不好,牵着我下了马。我们齐齐低头,向首辅行礼。
赵赟赶至成瑜身边,刀横在成瑜脖子上。
成瑜没有抵挡,还是恭敬谦卑的样子。
首辅低声呵斥了赵赟:“赟儿,把刀拿开,在成世子面前舞刀弄枪的,像什么话!”
赵赟不服:“爹,他把娉婷害成了那样,今日还公然闯府,抢走了孩儿好不容易求来的雪莲。”
首辅方才的呵斥之言,只不过是因为他良好的修养。在听闻雪莲被抢后,他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然而脸色却是如常,让我想到一句话。
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可拜上将军。
他不是上将军,他是文武之首赵睿。
赵睿并没有大发雷霆,而是淡淡地问了两个字:“是吗?”
我们虽低着头,却都明白首辅这话是对着何人而问的。
成瑜立即抬起头来,道:“是。”
首辅站在原地,摊开了手掌:“拿来。”
成瑜的冷汗流了下来,却兀自坚持:“下官身边这位,乃是秋闱第一,江年年。她用奇术治好了令千金,这雪莲对令千金已然无用。所以下官斗胆恳请相爷,将雪莲赐予下官。”
“哦。”首辅反问,“你想要,我便赐么?你把赵府当成了什么地方?”
“可是江年年治好了令千金,实属有功。”
“不请自来,也算有功?”
成瑜回答:“歪打正着,机缘使然。”
“哪门子的机缘?”赵赟插话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身边这位是什么人!一个小小师爷的女儿,不知检点,明知他人有婚约在身,还要坏人姻缘!其行不堪,枉读圣贤之书,所作所为,与下贱妓子何异?”
成瑜最听不得他人辱我,蓦地侧首与赵赟对视:“若我没有记错,当年中护将军是被薛女相收养。吃得薛府一口好饭,倒被美色蒙蔽了良心。”
赵赟勃然色变:“你说什么?”
成瑜没有揭穿他对赵娉婷的一片痴心,就事论事:“中护将军手伸得不短,不知可有查过令妹?江州府大量火药丢失,知府黄德脱不了干系,可是据我所知,令妹与黄德走得极近。”
“你什么意思?”赵赟的声音变得比寒风还要凛冽。
成瑜冷笑:“回去问问令妹不就一清二楚了?不过我想令妹可能不会承认。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一个人做过什么,老天看着。我爹毁掉了所有令妹涉事的证据,没有关系,中护将军这般神通广大,总会查出蛛丝马迹的。”
赵赟的拳头砸了过来:“你血口喷人!”
成瑜用扇子挡住,卸去其大半的力,身子一侧,躲过赵赟的攻击。
赵赟仍不解气,又来一脚。
成瑜拉着我退了数步,疾声道:“好一个不辨忠奸的赵家!”
首辅终于喝住了赵赟:“退下!”
赵赟不肯:“爹,他恶意中伤!”
赵睿负手:“连爹的话,你都不听了吗?”
赵赟恨恨地退到一边。
首辅沉吟道:“本相虽就这么一个女儿,但她若真通敌卖国,本相必定是要大义灭亲的。可本相了解自己的女儿,亦对她信任,她虽然骄纵了些,却断然做不出这等事。成世子既没有证据,便是妄言。若今后再让本相听到,皇上那里,本相必参北陵王府一本。”
“还有。”他继续道,“成世子明明与婷儿有婚约,却在成亲之前,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屡屡伤害婷儿。婷儿带了一身伤回来,什么也不肯说,本官虽未窥见她去江州发生了什么,却也猜到一定与你身边这个女子脱不了干系。”
他缓缓地走近。
“成瑜,你明知道本相就一个宝贝女儿,还如此不知分寸。若不是婷儿苦苦哀求,本相早就容不得你们成家。北陵王府还好好地伫立在京城,你头一个要感谢的便是婷儿。婷儿若有个三长两短,本相,要你们成家全族皆亡!”
首辅气场全开,浑身都透着煞意。
明明是文官,一身气势早已盖过了武将。
我浑身的血液都快凝固,足底寒意阵阵。
这就是我娘倾心爱过的人,岁月改变了他身上的烙印。
他不再是女相薛庭缚的师兄,更不再是爱慕我娘的良人。他此刻最为瞩目的身份,是赵娉婷的亲生父亲。
一个父亲,为了女儿什么都能做出来。
而我,却连生父是谁都不知道。
对比之下,可怜又可笑。
大概我是个识时务的人,又贪生怕死,所以在成瑜开口之前,抢先跪了下来。
“民女江年年,向首辅赔罪。谢首辅大人大量,不与小辈计较。贵府的雪莲,民女自当奉还。”
说罢,轻轻地拉了拉成瑜的袖子,示意他将雪莲交出。
成瑜却不肯,亦跪了下来:“下官的妻儿需要雪莲,还请相爷成全一回。往后下官一定肝脑涂地,报相爷大恩。”
首辅冷笑:“若本相要你娶婷儿呢?”
成瑜摇头:“这一点,请恕下官难以从命。”
首辅挥了挥袖:“那么,请立即交出雪莲,消失在本相面前。”
我示意成瑜离开。成瑜却岿然不动。
他咬了咬牙,头重重地磕在带着细沙的路面上:“相爷是性情中人,年轻时亦真心爱过一人,下官之心,相爷必然明白。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还请相爷看在下官一片痴心的份上,成全了下官吧。”
他不停地磕着,路面上渐渐染了血迹。
我去扶他,头埋在他的颈窝,心痛得快要裂开,却是那么无可奈何。
我几乎要哭出来:“成瑜,不要了。”
几时看到他如此卑微的样子,任人作践!明知不会有结果,却还是想用这种方式搏一搏。
他太傻了。
又傻又可怜。
他是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孩子。
我去抢夺他藏在袖中的雪莲。
首辅冷漠地看着。
心痛像一把大火,焚烧着我此刻的心。成瑜死死地捂住袖口,不肯把雪莲拿出来。漫天的风盘旋,似刀从四面八方割来。我忍住即将落下的泪水,再次喊了他的名字。
“成瑜。”
成瑜啊成瑜,我们放弃吧。
他看到了我眼里的湿意,双目慢慢地变得猩红。仿佛在说——为何好人得不到好报,而坏人却可以仗势欺人。他悲愤,绝望。他被赵家欺得直不起腰来,终生都要为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而后悔。
他大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咳嗽。
他握住了我的下巴,令我抬起了头来。
他问:“赵相,你看一看下官心上人的样子,是否与你的故人有几分相似?”
成瑜并未见过薛相,只是下意识地觉得,母女之间,自当有些相像。尤其,是我这双眼睛。他说我的眼睛长得并不柔,也不媚,但就是叫人觉得特别,情不自禁就被吸引。
首辅顺着他的动作,望向了我。在与我四目相对之时,首辅的整个身子都僵硬了。
他的脸微微地抽搐着,一双眼睛紧盯着我,仿佛透过我的脸庞,见到了另外一个人。
他已无法动弹,只是木然地问:“你是谁?”
我迎着他的目光:“民女,江年年。”
“你是蒲县师爷之女。”
我否认了。
“民女并非爹爹亲生。”
“那你的生身父母呢?”
我摇摇头:“不知。但是,民女的娘亲,给民女留下了这个。”
我从怀里掏出了娘亲留给我的唯一一只耳铛,金色的麦穗泛着柔和的光。
它是我最后的希望。
希望首辅能看在与我娘曾经相恋的情分上,将雪莲赠我。
我从成瑜母亲的话中,隐隐猜到自己不是首辅的女儿。我是我娘与旁人的孩子,也不知首辅会否更加憎恶我。
事情的发展已经坏到了极点,不怕变得更坏。
我仰着头,等着首辅最后的“宣判”。
他挪到了我的面前,慢慢地蹲了下来。从怀中掏出另一只耳铛,与我的放在一处。他摩挲着,摩挲着,眼里的冷冽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绵绵的湿意。一滴泪涌出来,含在他的睫间。他看了看耳铛,又看了看我,视线在我眉眼处逡巡,千山万水尽在里头。
突然,他一把将我抱住,泪水正好滴落在我的肩头。
“年年,我的女儿!皇天不负,让我找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