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法院的传票摆在我面前。
这是我这辈子第二次收到这种东西了,两次的原告方都是小优的爸爸,第一次是为离婚,这一次是为拿回小优的抚养权。
我嚓嚓几下把传票撕了。把我掠夺一空也就算了,还想来抢走我的孩子!休想!
冷静下来一想,他是有足够的可能打赢这场官司的,他有固定住所,有固定职业,有固定收人,他有的我都没有,而且,如他所说,我还有“不够健全的心智”,居然带着孩子盲目地跑到耶市来。
再一想,他可能是有预谋的,他早就想夺回小优的抚养权了,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千方百计打听到我的下落,更不惜玩起跟踪的把戏,查到我们的住所,不然,这张传票他都不知要寄到哪里。
幸好我四海为家,自由自在,既然他已找到我们的住处,那我再搬一次,我不信他还能找得到。
我打电话给安旭,她正在外地,恐怕得待上一段时间。
唯一的朋友,在最关键的时刻,却指望不上。我有点沮丧,但还是打起精神告诉了她我收到法院传票的事。
“看来,我不能在这里继续住下去了,我得换个地方,让他找不到我,就算他想办法搞缺席判决,孩子在我手上,他还是不能得逞。”
她沉吟了一会说:“也好,既然这样,我建议你把笔名也改了,上次他通过小提琴老师找到你,以后焉知不会通过杂志社找到你。”
有点难以割舍,辛格这个名字,我已用了十多年。多少积累了一点资历和人脉,突然换掉……罢了,保护小优,不让小优被他从我身边夺走,才是眼下的当务之急,再说,换掉的只是名字,又不是我的能力,没什么好担心的。
为避免再次被他找到,我没找中介公司租房,自己在网上联系了个一室一厅的小房子,看好房、谈好价之后,我请了个力工,一次性搬进新家。这里相对僻静,远离市区,又是二楼,清风袭来,突然有种接到了地气的感觉,不像之前在高层电梯房,稍微刮点风,窗外就嚣叫连天,仿佛马上就要地动山摇,大难临头。
我没给安旭新家的地址,小优的爸爸以前听我说起过安旭,一旦跟我们失去联系,我估计他是会去纠缠安旭的,安旭被他纠缠不过,难免会说出我们的下落,不如让她完全不知情。再说,安旭正在外地出差,她最关心的事情应该不是我的新家。
但我没有瞒着庄老太,搬家那天,她正好来接飞比,说是公安局那边的事终于办完了,她已经彻底从那个麻烦当中脱身了。听说我要搬家,她百思不得其解,“刚搬来几天,又要搬?搬家三年穷。”我只得告诉她我的大致情况,她一边听一边点头,“是得搬,搬得远远的,让他这辈子都找不到。”我给了她新家的地址,一来我需要在耶市有个熟人,二来我不想断了跟飞比的联系,这样至少可以让小优有个玩伴。
这一通折腾,又让我破费了不少,因为是我违约,预交的房租和押金都退不回来,新租的房子又要预交半年房租,几番夹击,我已两手空空,不得不把手伸向那张存单―我的全部家当、救急基金。我开始有点心慌的感觉。
看来必须做出重大调整了,就算卖文勉强可以为生,但它终归旱涝不均。也许我该找份工作了,有份固定收人,虽然不多,但总可以缓解一下早时的焦虑。
一连找了好几天,都没有眉目,这才知道,就找工作而言,我的条件已经大大落后于求职者的平均水平,我年龄太大,学历不高,工作经验有很长的断裂期,又带着孩子,没法加班,没法外出,等等,那些人还没听我说完,就冲我怜悯地摇起了头。
甚至就连宾馆餐厅之类的服务员我都不够应聘资格,因为我大大超过了他们的招聘年龄。难道我真的只能像那些卖饭团的女人一样,推着自行车沿街叫卖,一块一块地赚些小钱?
话说回来,如果能让我留在家里制作那些饭团,而不是去叫卖,我还是很乐意的,当了这么多年家庭主妇,最大的专长已经变成做饭和带孩子了。
没了飞比的陪伴,小优终于想起她曾经的幼儿园来了,“妈妈,我想去幼儿园,你为什么不让我上幼儿园?”
我只好骗她。“幼儿园放假了,等开学的时候,妈妈送你去幼儿园。”岂料当天下午,我们正要出门散步,一头撞见了几个从幼儿园里放学回家的孩子,他们个个背着小书包,挂着小水壶,在大人身边燕子般飞舞。
小优高兴得跳起来,“妈妈,幼儿园没有放假耶,你看,他们都在上幼儿园,妈妈我们明天也去幼儿园吧。”一时间,我难受得说不起话来。
“我想爸爸了,我要回去,为什么我们还不回去呀?爸爸说他会让我上幼儿园的。爸爸说他会对我更好,还说他要送我出国留学。我现在就要离开这里。”
没想到小优竟说出这样的话来,那些家长纷纷回头看我,我又窘又伤心,茫然间,我做了个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动作,我一扭身,撇下小优飞快地往外跑。我听见小优在后面凄厉地追着叫我:“妈妈别跑!妈妈等等我!妈妈别丢下我!”
我一定是疯了,小优越叫,我就跑得越快。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了,几乎要听不见了,真的听不见了,有人截走了她吗?有人撞倒了她吗?我大叫一声“小优”,母豹一般往回跑。因为我跑得太快,小优居然跟错了路,拐进了旁边一条小巷子。
我们两个死死地抱着对方,身体都在打战。
“对不起,对不起,妈妈再也不会这样了。”
小优也说:“妈妈对不起,我再也不上幼儿园了。”
“不不,你是对的,妈妈一定送你上幼儿园。”
“我再也不提爸爸了。”
“对不起,妈妈错了。”
回到家里,我端详着那张存单。上次搬家,已经让它缺了一个角,这次,只得让它再缺一只角了。无论如何,我一定得送小优去幼儿园。
我牵着她来到附近一家幼儿园,要求插班,“恐怕不行,这学期都过了一半了。”门卫拦下我们,但他还是说可以帮我们打电话给园长问一问。不一会,门卫从小房间里走出来,说园长答应让我们明天过来面试。有了这个电话,门卫对我们的态度突然变得亲切了,居然还跟小优笑着挥手:“小朋友再见!”
当天下午,庄老太带着飞比过来看我时,我正在一个劲地揉着眼睛,从早上起来开始,两只眼睛就有点疼,以为是掉进了什么东西,过一会就会好的,哪知竟越来越疼。刚开始,用冷毛巾敷一敷还很舒服,现在也不管用了,感觉里面有根尖刺似的,扎得我眼泪直淌。
庄老太把我的头扳过去,往眼睛里璞唉地吹气。更疼了。
我不敢闭上眼睛,那会加剧疼痛,只好用手指轻轻支着上眼皮。我让庄老太帮我把眼皮翻过来,看看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异物。
庄老太看了看,说:“我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你还是去医院看看吧,眼睛里的事可不能拖。”
给她这样一说,我也紧张起来,赶紧收拾,准备去医院。
果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正在祈祷不要再有突发事件,它就来了。犹像了一下,我不得不带上那张存单。这次,很可能不只是缺个角,而是削去一块边了。
“真讨厌,最近花钱就跟流水似的,今天的医药费肯定也不会是个小数目。”
“怎么?没钱了吗?要不要我借你?”
“不要不要。”自尊心不允许我向一个老太婆借钱。
“其实,你还可以有另一种生活方式,那会省钱得多,你这样过日子,太费钱了。”
我忙问她那是什么方式,问完就后悔,难道世间真有省钱的活法?
“等你从医院回来我再慢慢告诉你。”
庄老太坚持陪我去医院,她说如果只是一只眼睛,她就不管了,总还有一只留着看路,但现在是两只眼睛都有问题,她就不得不留下来了。
“怕我变成瞎子?”
“呸!”
“我要是瞎了,那就是天意,天意让我把小优送回她爸爸身边,天意让我不该拥有这个孩子。”
“呸呸!”
事发突然,加上最近一直紧紧张张,忧心忡忡,我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
万幸,只是眼结石,只是一个小手术,只需在用过麻药后,把那些结石像刮掉锅底上的积垢那样刮掉就可以,但手术后两只眼睛得缠二十四小时绷带,也就是说,我要当二十四小时的盲人,我没问题,大不了不吃不喝躺着不动,可小优怎么办?
正在担心,庄老太说:“小优交我带走吧,我保证不让她饿着。”
“不不,就让她陪在我身边,说不定还可以给我当个小看护呢。”我赶紧拉住小优,生怕庄老太一把扯走了她。
“怎么?不放心我?”
我半开玩笑地说:“我还真有点不放心,上次你把飞比放在我那里,一走就没有音讯,我差点没急死,幸亏是多了个孩子,再怎么坏也坏不到哪里去,要是少了个孩子,我可活不下去了。”
庄老太也不觉得窘,呵呵笑了两声:“你不放心我带小优走,那我就留下来照顾你吧。”
手术完毕,我一手被庄老太牵着,一手牵着小优,摸索着在充满来苏水味的长廊中慢慢往外走,突然升起一股前事难料不如投降的感觉。比如这次,如果我得的不是眼疾,而是其他别的急病,或者我的眼疾如果治不好,从此目不能视,我还能把小优死死护在身边吗?我这样不由分说地霸着她是不是真的错了?到底是因为我太爱她,还是想以此让她爸爸痛苦、报复他?
一路上我都在想着这些事情,一句话都没说。
“好了,别想人非非了。”庄老太拍了拍我的肩。
“奇怪,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人非非。”
“我要是你,我也会那样想,你不就是在担心小优吗?放心吧,她一生下来,就有自己的命运,谁都影响不了她。”
没想到庄老太竟也能说出这些话来。我捏了捏她的胳膊,赞许地说:“真让人刮目相看哪。”
“这倒是实话,你刚才的确是刮过眼睛的,刮过之后再来看我,当然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我笑个不停,庄老太继续说:“我知道你的眼结石是怎么得来的,别看你成天跟小优在一起说说笑笑,其实你心里愁得跟什么似的,急得跟什么似的,急火攻心,这心里的火就冲到眼睛里来了。”
“那你说说,我在愁什么、急什么?”
“别说是你,我看着都替你发愁、发急,你看看你,没钱,没人,没地方住,没工资拿,往前一看,伸手不见五指,小优又还惜借懂懂,可说话间,她就长大了,哪个当妈的不想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扒到自己怀里来,让自己的儿女享用?”
到底是女人,而且是过来人,句句话都说人心里去了。我再次捏捏她的胳膊:“你信命吗?”
“当然信,难道你不信?”
“我以前不信,现在信了。当我还是个姑娘的时候,有一次跟人一起跑去算命,那人说我有一次婚姻,当时觉得那无非是算命先生的瞎话,怎么解释都有道理,现在看来,他其实是在很委婉地提醒我,我的婚姻不能到头。你呢?你从小就信命吗?”
“当然,我自己的爷爷就是有名的算命先生。我很小的时候,他就说我走老运,说我五十岁以后‘脱下紫衣换龙袍’,能干大事。”
“你觉得自己果真在干大事?”我觉得这话未免太离谱了,幸亏我眼睛蒙着绷带,不然她肯定能看到我晒笑的眼神。
”差不多。”
小优跑过来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她说她饿了,这才想起来,从早上到现在,她还只喝了杯牛奶。
庄老太拍拍两手,宣布她马上下厨,给大家做好吃的。
我听见她兴冲冲地走向厨房。拉开冰箱,却好久都没听见她关门的声音。
“天哪!你的冰箱里就一盒牛奶、几瓶矿泉水?你平时跟小优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提醒她,食品柜里还有面条,鸡蛋。
她按照我的提醒去找了,又回到我面前,“小优妈妈,这面条大概也就二十根左右,鸡蛋也只有两个。”
我有点不好意思,“我正要去超市时,眼睛就出毛病了。”
“得了吧,有孩子的家庭,哪个的冰箱不是塞得满满的,难怪小优长得像根豆芽菜。”
“我们的生活很简单,而且我们食量都不大,我一般就做一人份的量,她吃不完的,我再接着吃,,我从不浪费食物,我也不想让小优养成浪费的习惯,我们是吃多少做多少。”
“生活当然要简单,但必要的营养还是不能少的,就因为你吃得少,营养不良,才容易得毛病,你看看我,活了大半辈子,一次也没进过医院。”
“你刚才还说我是急火攻心才得眼结石的,这会儿又变成营养不良了。”
庄老太叹了口气,“好吧,看来我这个厨师先得去趟菜场。”
我叫小优把我的钱包递给我,可庄老太眨眼间已经走到门口去了,“顺便问一句,米还有吧?”
我犹豫了一下,庄老太折回厨房,看了看我的米袋子,又是一声叹息:“你这是猫粮啊。行了,我知道了。”然后就瞪瞪瞪走出门去。
没过多久,就听见门口重重地一声钝响,庄老太在外面叫门。
小优扶着我去开门,我闻到了一阵汗味,庄老太把我扒拉到一边,呼味呼味往厨房里扛东西,“米,油,菜,都给你买了,照你们这样的食量,够你们吃一阵子的。”正要说什么,水龙头打开了,哗哗的流水声中,什么东西砰砰砰地放进水槽里。
我决定什么也不说了。想想就在前不久,我还疑心她是人贩子,看来真是误会她了。
庄老太手脚极其利索,不一会,饭桌就摆开了,糖醋排骨,西红柿炒鸡蛋,干编四季豆,油煎豆腐,样样都是家常菜肴,吃起来却有一股热腾腾舒服劲儿。我由衷地说:“饭还是要大家一起吃,我跟小优两个人,再怎么做,也摆不成一张像样的饭桌。”
“你要是喜欢,我介绍你去一个人多的地方吃饭,保证你吃得舒服,还便宜。”
“你是说食堂吗?”
’’食堂算什么,一人拿个盘子,像吃救济。我说的是几个人团团围坐在一起,像一家人似的。”
“能有那样的地方?”
“等你眼睛好了,我带你去看看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