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一点点明亮起来。我在手机上调出安旭的号码,又德掉,再调出来,再德掉。也许我该把身边的人分分类,如果安旭是形而上的朋友,庄老太就是形而下的朋友,她们分站我的左右,如同我的两只耳朵,永远都不可能站在同一个方向。
如果安旭知道我为了五斗米和一张床就把自己出卖给这样一个地方,一定会嗤之以鼻的,一想到她会用怜悯而又不屑的眼神看我,我索性关了手机。就让她永远站在我的柴米油盐之外吧,只有庄老太这样的人,我才不介意让她看到我的窘迫。
下次看到安旭,我会这样跟她讲,我找了份幼儿园老师的工作,幼儿园给我安排了宿舍。
九点多钟,我听到大门那里一阵钥匙响,庄老太在前面拉开门,她后面跟着一个通身雪白的女人。
那女人个子可真高,庄老太已经是中等偏高的身量了,她竟比庄老太高出一个头来。她的衣着也很奇怪,白色的束腰上衣恰到好处地搭在臀部,白色褶裙长及脚躁,白色的长筒皮靴紧紧裹住苗条的脚腕,往裙子深处插上去。中分的长发顺着两颊服服帖帖梳下来,在耳垂那里向后扭转,跟其余的头发汇合,挽成一个大而松的髻,堆在后颈。她的装扮,衬得我的绒线衣和牛仔裤黯然失色。不过,我喜欢她的发型。
单看衣着和发型,我猜不出她的年龄,但从她的皮肤来看,应该不年轻了。
庄老太抢前一步,“辛格,这是白老师。”
又对白老师说:“她就是辛格。”
握手,寒暄,微笑。她的表情不是很柔和,微笑对她来说只是生硬地扯了扯嘴角而已。她的身体也同样如此,步伐僵硬,从头到脚挺得直直的,没有一丝韵律感。也许她深知自己这一缺陷,所以用洁白柔美的长裙来掩盖。
庄老太领我们往一楼深处走,这是我从没来过的房间,进门有个小厅,小得刚够放下两把椅子,一张长条形的茶几。为了透光,里面的墙上挖了一个扇形的窗口,管过一个修剪得很漂亮的盆栽,依稀看到里面是一张床,却像老式木床那样支着蚊帐架子,白色蚊帐并没撑开,而是分成几束拢在架子上。这样的床似乎很少见到。
这才注意到,椅子是一高一矮两张,庄老太特别向我示意,要我坐那张矮的。
“辛格,欢迎你。”白老师在那把高靠背椅子上坐下来,很正式地望着我说。她十指轻轻交叉,放在大腿上,腰背挺得笔直,这姿势令我不敢造次。“庄阿姨多次向我讲起你,夸你。眼见为实,你果然跟我们这里的女人不一样。”
我勉强笑了一下,说实在的,在她面前我感到很不自在,她这架势太古怪了,自命不凡,还有点落难贵妇的味道。还有,庄老太为什么要叫她白老师,难道她也跟我一样有过教书的经历?
“在没有任何目的的前提下,你觉得跟哪种人在一起更自在,男人还是女人?”
“肯定是女人。”这问题也很奇怪,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人门面试?
“你的朋友当中,男性较多,还是女性较多?”
,,女性。”认真地回想了一下,我说,“我好像没什么男性朋友,充其量就几个老熟人。”
“日常生活中,如果有男人跟你搭汕,你有什么反应?”
“我没遇到过这样的男人。”
我想笑,但看看她的表情,还是忍住了。
她好像觉察到了我的不屑,停了停,问起了另一类问题,“你离婚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我一愣:“能不能不要谈我的私事?”
“你从来不向别人谈起你的私事吗?”
“除非这个人是我最最认可的好朋友,否则,我不会透露自己的任何隐私。”
她轻轻地清了下嗓子,换成了别的问题。
“你喜欢集体生活吗?”
“你是说,一起吃食堂,住集体宿舍?”
“再加上彼此敞开内心,互诉心曲。”
“那要看情况,谈不到一起的人,即便是每天同吃同住,恐怕也不会敞开内心。”
“你认为你跟什么人能谈到一起?跟什么人谈不到一起?”
“我不知道,这需要时间和机会来验证,我太忙了,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忙忙碌碌的,忙工作,带孩子,几乎没有时间跟人闲聊。”
“如果有一个机构,让你把你的孩子交给它,由它来统一管理和教育,你愿意吗?”
“那它必须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它的教育也必须是我认可的。”
“你认可什么样的教育?”
“没想过,应该是随大流吧。”
“准备让你的女儿在哪里上学?”
“也没想过,她还小,一年以后再考虑这个问题吧。”
“现在已经有人在自己家里教育孩子了。”
“我不敢,我既没这个实力,也没这个精力。”
“其实,上大学并非必由之路,生活的道路千万条,与其辛辛苦苦到头来高考落榜,或者上了大学找不到工作,不如从小就另辟蹊径。”
“也对。”我附和道。这也不是什么新鲜的想法,现在的确有很多人都在这么做。
庄老太给我们端来了茶水,趁这个机会,我细细打量她。她皮肤状况很糟糕,还挂着两只微微泛青的眼袋,通身雪白的衣裙虽然有股我不喜欢的舞台感,但的确替她增色不少,挺直的腰杆配上修身的裁剪,如果灯光合适,距离也合适,皮肤和眼袋也不跳出来给她拆台,说她是个大姑娘也不过分。此外,白色的长筒皮靴也很不错,穿在腿上服服帖帖,脚腕那里一根运动纹路都没有,简直就是她腿上长出来的第二层皮肤。
”你对财产怎么看?以房子为例,你是愿意一辈子租房,还是愿意买下一套房子,然后还一辈子贷款?”
“当然是先买房再还贷款啦。”
“想没想过,如果买房的话,你的一切行动都必须围绕在你的房子周围,你会以房子为中心来安排你的生活,而租房,它能给你足够的自由,你可以在任何一个你中意的地方安下家来,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先买下一套,然后出来租房,以房养房,就两全其美了。”
“只有一个选择,要么买房,要么租房,你选哪一个?”她脸上突然一冷。
“那我选择买房。”这是我目前梦寐以求的,因为我急需一个稳定而温暖的家。
她对我的回答不作任何评价。良久,她看了庄老太一眼,说:“跟你讲的不一样嘛,无论对男人,还是对财富,都还有向往嘛。”
原来是在对我进行心理测试啊,我第一个反应是愤怒,你觉得我不合格,我还不稀罕你这个地方呢,大不了我马上搬走,离开这囚笼般的地方。正要站起来跟她们说点什么,庄老太凑近白老师的耳朵,说了句什么,白老师沉吟了一会,转过脸来对我说:“我们对每个人户的新人要求都不一样,因为你是我们这里最特别的一个,所以我们对你适用个别标准。”
这话也让我不舒服,好像她在很勉强地迁就我一样,如果不是贪图这里的免费食宿,我才不会委屈自己,让你在这里对我评头品足呢。但已经在这里待了这么久,如果此时决定一走了之,倒让我觉得我是没有通过她们的面试才走的,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面试,但被人拒绝终归是件没面子的事。好吧,就待一年!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年以后,我一定带着小优远走高飞,头也不回。
庄老太拿来了一张合同,是“西门坡人户协议”。
有点类似我们常填的履历表,第一部分是基本情况,姓名,年龄,籍贯,婚否,家庭成员,职业,第二部分是收人状况和财产状况,收人一栏,我老老实实填上了上一年度的水平,我本能地想少写一点,但这两个人正不错眼珠地盯着我,我感到面子上不过。财产方面,固定资产一栏,我填了个大大的无字,存款一栏,我看了庄老太一眼,写下了五万两个字。庄老太亲眼目睹过十万元存单变成五万的过程,如果我不据实填写,我担心她会怀疑整张表的真实性。
庄老太拿着表格,仔仔细细地看,末了她说:“其实,加人西门坡,对你来说,真的是条不错的出路,带着个孩子,五万块你能撑多久?”她要我把存折号码也填上去。
“这个也要填?”我有点不愿意。情急之中,我从手机里调出银行卡号,这是我用来领取稿费、支付日常开支的卡,目前上面有一万多块钱,心想,就算有风险,也不至于全军覆没。
哪知庄老太精得很,她瞄了一眼银行卡,说:“别搞错了,这好像是卡号,卡是卡,存折是存折。”我只好哦了一声,老老实实把存折号码抄了上去。
填好了,白老师拿过去看了一眼,交给庄老太。
仿佛正事已毕,白老师换了一种语气对庄老太说:“我想添一身衣服了,叫她们再帮我做一身吧,这回我不要白颜色了,我要蓝色,最好是灰蓝色,款式和尺码都不变。”瞄了我一眼,又说,“其实辛格也不必穿外勤服呀,对不对?”
庄老太连连点头:“全都穿一样的是不太好。”
白老师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既然你的身份是教师,我建议你穿蓝色,阴丹士蓝,旗袍怎么样?你喜欢穿旗袍吗?”
我连连摆手,我才不喜欢穿那种衣服,拘得慌,我喜欢穿上以后可以舒舒服服大步流星的衣服。
“知道了,放心,我们有朋友是专门搞服装设计的,一会儿你留下尺寸,很快就能给你做好了送来。”
白老师的手抬了一下,起身要走的样子,庄老太赶紧抢上一步,白老师扶着她的肩,缓缓站了起来:她的动作很奇怪,有点像慢镜头回放。真让人看不惯,这是摆的哪门子主子的谱?庄老太也是,都一把年纪了,还一副奴才的嘴脸。
庄老太扶着她进了里面的房间,不一会,出来对我说:“我们继续吧。”
“什么?表不是已经填完了吗?”
“表是填完了,但还没落实呀。”庄老太把表格推到我面前,点了点个人财产那一栏,“这五万块钱得交给我们帮你保存。”
“什么?这不是没收个人财产吗?”
“反正你拿着它也没用,你在这里吃住都是不花钱的。”
我紧张地看着庄老太,“当初可没说要交这个!”
“也就是替你保管着,万一哪天你要退出,可以返还给你的。”
“不退出的话,就永远不会返还,这不是无条件的没收吗?”
“怎么是没收呢?你在这里吃住不要钱?这里的管理与服务不要钱?你退休后的养老不要钱?”
那也不行,我开始设想一年后的情景,就算一年后她们同意返还给我,也不可能是全额返还了,类似的事情我见得太多了。不行,这可是我的全部财产,也是我和小优仅有的应急基金,那场大火已经让它损失了一半,余下的不能再有任何闪失了。
“看来你对我们西门坡的了解还不够,这里面的人,有穷人,也有富人,但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她们都没有财产观念。你知道独门独院的西门坡一号是谁的吗?就是白老师家里的,如果拿出来卖的话,能卖上千万,但白老师无偿地把它拿出来,救助那些苦命的女人。告诉你这个,就是想让你知道,在西门坡一号,没有个人财产,没有穷和富,大家都是一样的人。”
“我无所谓,但这钱小优也有份,弄丢了它,我会觉得对不起小优。”
“怎么是弄丢呢?西门坡几月几日拿了你五万块钱,白纸黑字的收据开给你,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话又说回来,你拿着这五万块钱能干什么?买房子就不用说了,租房子也就够租一年。你把它拿在手里,就跟捏了块石头在手里一样,一点用处都没有,相反,你要是放手,一切都活了,所以你看,又应了那句老话,舍得舍得,舍了才有得。”
我直摇头,我不需要跟她讲道理,也不需要任何理由,我相信没有谁会乐于把自己的存折交给别人保管。
她突然凑近我耳边说:“就当你还在外面租房好了,你想想你以前是怎么过的,房租,生活费,各种杂七杂八的费用加起来,五万块钱很快就不见了。”
她这样一说,我马上有口莫辩,是啊,世上哪有免费的午餐,这边我乐不可支地占着别人的便宜,那边人家也在算计我那张可怜的存单。好吧,希望她说的是真的,西门坡并不是真的要没收个人财产,而是代为保管,这样一来,我还是处于上风的,毕竟我白赚了一年不花钱的安稳日子。
我让庄老太跟随我去房间里拿存单。
在楼梯上,我不甘心地问她:“如果填表的时候我说我没有钱,或者你之前并不知道我有钱,会怎么样?不让我人户吗?”
“不会,也有人进来时一分钱都没有,还有个人进来时全部财产只有三十一块钱。”
老天!我差点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我这么跟你说,已经有点犯规了,我们的规定是。家庭成员间,不能互相打听人户资金。”
我去找存折的时候,庄老太似乎被我放在桌上的电脑吸引了。
“这是你正在写的书?写的什么?”
我告诉她,我正在为一个女人写书。我向她讲起了采访本里的那个女人,她好像很感兴趣,一边听还一边发问,看来这个故事还挺吸引人,就当是市场调查吧,我索性跟她一五一十地讲起了那些细节,讲得有鼻子有眼,她听得两眼放光,两道目光像两条章鱼胳膊,死死地缠住我,不让我停,后来,她的目光慢慢从我脸上移开了,脸色也有些变了。我问她:“怎么?后半部分故事不够精彩吗?”
她反问我:“那个女人,你认识她吗?”
我说不认识,听别人讲的。她还原成常见的表情,说:“接着讲吧。’·
讲到那张照片上那个摆地摊的女人时,我讲不下去了,因为那以后,故事就断了,只能靠我去编了。但我不能对着庄老太信口胡编,那需要在灯下,一个人的时候。
庄老太问我:“写完之后,给我看看好吗?”
“原来你也喜欢看书?”
“只要识得几个字,没有人不喜欢看书,尤其是这种讲别人命运的书。”
我似有所悟,“你说对了,人就是对命运这个东西感兴趣,自己的命运,别人的命运,都感兴趣。”
“等我有空了,我叫几个女人跟你讲讲她们的故事,你会发现,她们当中任何一个人的故事都比你这个故事精彩。”
她又盯着我的电脑问:“你写的东西都在这里面吗?无论怎么样都不会弄丢吗?”
我一笑:“不会丢的,有好几个备份呢,而且,我都是分章节一块一块发到我责任编辑的信箱里,写完一章发一章,就算我这里丢了,他那里也还有。”
“这可真先进。以前都是写在纸上,一不小心就被水打湿了,被老鼠啃了。”
我哈哈一笑:“再也不会有那种事了。”
登记好存折号,庄老太又拿出一本花名册,正要填我的名字,又停了下来。
“对了,你的名字暂时不能上西门坡的花名册,要等到一年以后,你的试用期结束了,才能正式登记。当然,人户日期要以今天的日期为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