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神龟为什么白天不出来,要在晚上出来呢?

你看看天上的月亮呀,月亮就是白天不出来,夜晚才出来的。白天出来的是太阳,白天是太阳的世界;夜晚出来的是月亮,夜晚才是月亮的世界。这个世界是分成两个部分的。有高山就有低地,有树根就有树梢,有火就有水,有男人呢,就有女人。黄梨是树根和树梢的孩子,小神龟是爸爸和妈妈的孩子。

为什么小神龟有爸爸,我没有爸爸?

你有爸爸。

是谁呀?

是我呀。

你是舅舅。

不,那是因为你不认识我。小神龟也不认识爸爸,所以才到处找爸爸,找它爸爸的家。

小神龟为什么不认识爸爸呢?

因为它从小就被妈妈带走了。

它怎么知道爸爸长得什么样子呢?

只要在水里照照影子,就可以知道了。爸爸和儿子,长得是一个模样呀。

噢——

于潮白最喜欢这样和泽雨对话,于潮白就是这样对着话,把儿子带出木屋,又这样对着话,把儿子带到楠碧河边的。

于潮白望着儿子的脸,儿子那张脸上,有许多他熟悉的东西。尖耸的鼻梁,宽大的耳朵,鱼脊状的眼形……这些都像是比着他的模样做的,他只要望上一眼,就会坪然心动,从心底里升起一种切近无比的亲情。这种时候,于潮白就会感慨地想,父与子的血缘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联系,虽然他们不曾相见,那种血浓于水的感觉,却是骨子里就带着的呀!

于潮白坐在楠碧河边的岩石上,儿子就坐在他的腿上。白日里亮闪闪的楠碧河,此刻犹如晦暗的沼泽,望上去幽深而又隐秘。崖岸上那些树木的叶片全都消失了,树冠变成了一个个张开的手掌,黑乎乎地向着冥冥的夜空探伸。高高低低的岩石呢,或立或蹲或伏,都是些不可捉摸的怪兽,无声无息地向着楠碧河凝望。你不知道它们在想些什么,你不知道它们会做些什么,它们因为不可预测而令人生畏。

太阳的世界已经隐去,现在是月亮的世界,小神龟就是在这种时候出现的,它在河面上浮游,找寻它的爸爸,找寻河水下面它爸爸的那个家……

充气轮胎很大,把泽雨和于潮白都套进去了。走,到河里去,去找小神龟,去找小神龟它爸爸的家。

下了水,才领略到水的汹涌。水是一条崎岖不平的山路,坑坑洼洼鼓鼓凸凸,充气轮胎是马,颠簸着,摇**着,要将两个不知轻重的骑手摔跌下来。泽雨的小手紧紧地抓着马鬃。

抓着于潮白的长发,两条小腿呢,两条小腿就夹在于潮白的腰间,这样一来,孩子的身体就像藤蔓一样攀附在了于潮白的身上。那攀附传递着一种毫无保留的信赖,一种毫无疑问的亲近,于潮白为之深深地感动了。

凉津津的水撩拨着人的每一根神经,孩子“咯咯咯”地叫着,笑着。那叫声和笑声,与激**的浪声混成一体,一如大自然的天籁,于潮白被刺激得兴奋不已。

“走啊,泽雨,跟爸爸走。”

他像峡谷里的风一样长吼着。

在颠簸的浪峰之上,孩子那颗黑糊糊的小脑袋犹如精灵一般晃动着,两点目光如隧如烛,不停地四下搜望。

“龟呢?龟。”孩子叫着。

水浪应声而来,堵住了他,呛住了他。

“别嚷,别说话!”于潮白赶忙护卫。

“咳咳。”孩子咳呛着,小手胡乱舞动着,“在哪儿呢?

龟。”

又是一排水浪打来,孩子被呛得双眼不住地翻。孩子慌了,他用双手紧紧地搂住于潮白的脖子,两只小脚在水下不停地蹬踏,似乎想要踩到底,想要踩到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然而,他踏下的每一脚都是虚飘飘的,犹如踩在空中。

“闭住嘴,憋住气,我们就要到了。”

于潮白向河的对岸指去。

他们现在已经到了河心,两岸的岩壁挤出了一个黑色的夹道,他们就在夹道中穿行。轮胎在激流中滴溜溜地打转,于潮白用双臂使劲儿地向后划水,他那展开的臂膀就像黑色的鸟翅,仿佛要竭力地飞起来,飞起来。他要用这黑色的翅膀,飞往对面那个陌生的彼岸。

“小神龟……小神龟爸爸的家。”孩子执拗地嚷。

“儿子,小神龟不会出来了。我们就要到那边去了,那边是爸爸的家!”

于潮白热情澎湃地宣布着,话音里充满了喜悦。

“你骗人。”孩子盯着他。

“爸爸没有骗你,爸爸的家也是你的家。”于潮白诚心诚意地向孩子解释。

“不,你是一个坏舅舅!”

于潮白再没有说话,要说明他不是一个坏舅舅,可不是几句话就能讲清楚的事情。以后,他会给孩子讲明白的,然而眼下他无暇顾及了,眼下他必须尽快地划漂到对岸。

“我要妈妈!我要回家!”儿子一边尖叫,一边用小拳头拼命擂他。

于潮白连忙偏转身体,以避开儿子的攻击,并且越发加快了用双臂划水的速度。

虽然侧上方冲来的水流很急,但是,那向往中的对岸毕竟在逐渐地向他们靠近、靠近,似乎再有片刻功夫,他们就可以与对岸融在一起了。

“回家!”“妈妈!”……

泽雨还在身后叫着。

于潮白听而不闻,只顾拼命地划着水。

忽然,一阵刺痛从右边的肩背处传来,正在划水的右臂顿然发软。于潮白仰转身体,他吃惊地看到,泽雨正挥着一把匕首!

是匕首,是那柄孩子挂在腰间充当腰刀的匕首。锐利的刃尖就悬在于潮白的头顶,犹如一颗怪兽的大牙。

泽雨的面孔变得十分陌生,双唇咬合眉头紧整。那模样俨如一个成熟的吉玛男子,正带着果断勇敢的自卫决心,来面对一只凶恶的山猪!

是山猪,此时,于潮白在泽雨的眼睛里已经成了一只狡猾的山猪。

“儿子,别!”

于潮白的叫声还未落音, 匕首已然刺下。

因为于潮白是仰转着身体,所以匕首尖正冲着他的脸。于潮白本能地闪了一下。“璞”地一声, 匕首扎在了胀鼓鼓的轮胎上。

可怕的煞气声响起来,于潮白下意识地伸手去堵捂。那匕首再次扬起,又猛然落下,正扎在于潮白的小腹上。

“啊!”

剧烈的痛楚使得于潮白扭歪了脸,他用双手去抱抚他的小腹。于是,他就握住了那个直立的刀柄,犹如握着一颗敌对的心。

那颗心是坚硬的,透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冷酷。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敌人刺来的刀剑应该再回击敌人。

可是,敌人在哪里?

“儿,子!”于潮白喃喃着。

泽雨呆呆地,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于潮白苦笑了一下,猛地拔出了匕首。

冷冷的月光下,看得到利刃的前端厚了,黑了,犹自滴着骇人的私腻。

手一软,那匕首就鱼儿一般滑脱在河里。

“妈,妈。”

儿子的嘴瘪着,一副要哭的样子。

于潮白颤抖地伸出手,抚着孩子的小脸儿。那脸蛋儿是凉凉的,那目光是疏远而又陌生的。于潮白这时才发现,泽雨在外貌上其实有许多地方与他并不相像。泽雨的额头是窄狭的,圆鼓鼓地向外凸出,好像坚硬的卵石。两颊的颧骨陡然地耸起来,犹如不可更移的峭壁。嘴形呢,嘴形就像梦姆湖,围圈着一种幽深的陷落……

这一切,都不属于于潮白,而属于他的吉玛母亲的那个世界。

于潮白的心底忽然涌起了悲凉,他此刻终于明白,在泽雨的意识概念里是没有父亲的,因此也就不存在对于他的父子之情。父亲这个概念,只存在于有父亲的社会里。社会用既成的概念影响着决定着生活在这个社会中的人们,人们也就自然而然地承接了这些概念所包涵的约定俗成的内容。在此之前,于潮白虽然不曾见过泽雨,但是父与子的概念和父子之情的内容,于潮白早已在他生活的那个社会中潜移默化地接受了。因此,在他得知泽雨是他的“儿子”之后,他才会生出父亲的那种亲子之情。

泽雨对父亲的亲情做着决绝地抗拒;

而于潮白对儿子的亲情,却难以割舍!

或许,这就是悲剧不可避免的原因吧?

楠碧河的激流冲**着,咆哮着,急不可耐地要将充气轮胎一口吞下。充气轮胎呢,一点一点地软下去,瘪下去,怯生生地躲闪着,退避着,就像一片枯叶,在水面上打着旋儿,勉为其难地载着于潮白和泽雨随波逐流地漂。

星空在打转儿,群山也在打转儿。那个最高最大的黑影是吉玛山么?她雍容自信,威严坚定,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在水里打着旋儿的男人。

泽雨的小脸蛋儿一点一点地降下去了,那是因为轮胎在撤气。

他们在下沉!

干潮白觉得他的身体也像轮胎一样,正在一点一点地、无可挽回地瘪下去。

“怕,伯。”

泽雨的眼睛里充满了恐俱,在无依无靠中,孩子再次抱住了于潮白的脖子。

在儿子的抱持中,力量和勇气重新回复到了于潮白的身体里。儿子佑生已经死在了轮下,绝不能让儿子泽雨再死在水里。他要带着这个骨肉登上河岸,他们一定要登、上、河、岸轮胎像条死鱼一样,终于从身下滑坠而去。只有于潮白的肚皮还在河面上浮着,那块倔强的肚皮就成了泽雨得以扶趴的不沉的陆地。

泽雨趴在那块浮动的陆地上,一颗小小的脑袋抬升着,探望着,犹如一只绝境中渴望求生的小兽。

那是一段失却了意识,失却了时间,也失却了方向的漂流。

水是从肚子上的伤口和口鼻里进入身体的,于潮白渐渐变成了一个装满了水的罐子,就要下沉了。

恍惚中,于潮白想起了他对儿子讲过的话:到水里去找小神龟爸爸的家,爸爸的家就在水底……

这仿佛是一句徽语,此刻就要兑现了。

要沉了,要沉了,胳膊最后一次向后划水的时候,触到了礁石。

这是河岸!

于潮白的脑袋咚地撞响了礁石,接踵赶来的浪头随即抽翻了他的身体。当他被回流裹挟而去的那一刻,他最后地看了一眼儿子。

泽雨已经直起了身子,孩子哇哇地大哭着,站在了硬实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