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洁是被泽尔车从梦姆湖里救出来的。
陆洁在月夜的狂奔中并没有到达楠碧河边,她在朦朦胧胧中跑错了路,结果却失足滑落在梦姆湖水里。
身后有人的感觉并非虚幻,泽尔车自始至终都在跟随着陆洁、观察着陆洁。
陆洁当晚在泽尔车家中住下,泽尔车因此一直未能入睡。泽尔车实在太倾心于这个外来女子,他躺在毛毡上翻来覆去地想着陆洁,想像着与之交好的情形。当平措骑马赶来,与泽玛吉相会之时,泽尔车就听到了动静。随后,冕诺又来搅扰,泽尔车觉得有些蹊跷,于是就起身来到了院子里。
这样,泽尔车就看到陆洁从女楼上走下,进了正房。
泽尔车隐约地看到一个吉玛人打扮的男子也进入了正房,这使得泽尔车大为沮丧。那吉玛男子与陆洁坐在火塘边低声地谈着话,泽尔车便懊恼地想,这个深夜前来的男子,定然是陆洁的“依塔”了!
随后发生的事情让泽尔车大惑不解,他终于看清楚来人竟然是泽雨的舅舅。那个曾经与泽玛吉相好的汉人。而这个舅舅为什么要将泽雨带出去呢?未容他多想,陆洁竟然起身奔出了门外,于是,泽尔车也就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
那真是个多事的夜晚,泽尔车在湖水中将陆洁救起来的时候,泽玛吉家里已经乱做了一团。泽雨不见了,陆洁不见了,还有泽尔车。谁也猜不出发生了什么事,谁也估不准这到底是吉还是凶?
陆洁被泽尔车救助而归,她目睹着这一家人的恐慌和无措,实在做不到无动于衷。于是,陆洁忍不住将真相和盘托出。
她告诉大家,于潮白是她的丈夫,是他带着泽雨走了。他带着他的儿子,要从楠碧河上漂渡,此时,应该早已到达了对岸。
听到这个出乎意料的消息,这家人的反应是惊慌多于愤怒。他们匆匆地商量了一番,立刻分头出发了。
天明时分,泽玛吉从外面带回了泽雨。这孩子几乎赤身**,头发蓬乱,上上下下都是泥水和草叶,乍一看上去,就像一只从草丛里钻出来的水獭。水獭是顽强的,泽玛吉发现泽雨的时候,这孩子差不多已经顺着楠碧河岸走到了寨边。此时,他阴沉沉地跟在母亲的身后,脸上居然没有一滴眼泪。
看到泽雨,陆洁的心里预兆不祥地“格登”了一声。这孩子怎么没有跟于潮白走?孩子回来了,于潮白呢?于潮白在什么地方!
泽雨对事情的表述是混乱不堪的。龟。爸爸的家。水底。
轮胎。坏舅舅。破了。沉了……
陆洁凭借那些表述做着缝合修补的手术,她将那些断骨头破皮肤碎肌肉拼对连缀起来,于是,就看到了一个可怕的情形:于潮白出事了!
将近正午时分,有了新的消息。于潮白找到了,他们请陆洁前去察看。
泽尔车骑着马,带着陆洁走。那马沿着楠碧河岸急急地前行,山道是由人和兽踩出来的,崎岖而又蜿蜓。山石时不时地绊着马脚,两旁的树枝不住地扯着人的衣衫,它们似乎都在劝阻陆洁,不要去,不要去观看那个场面。
仿佛永无尽头的楠碧河陡然消失了,它是被一座黛色的山峰阻断的。那山峰是吉玛山的一只脚,这个拥有无上威望的母亲把她的一只脚伸了伸,楠碧河就服服帖帖地在她的脚前转了一个急弯,然后才折流而去。
山脚的岩石环抱着一湾静静的回流,于潮白就是在那里被发现的。他当时的姿势有些难堪,脊背朝天,甸旬在女山的脚下,犹如一个不再言勇的败军之将。
陆洁赶到的时候,于潮白的遗体已经被抬到了一株麻栗树下, 由冕诺和其他两个陌生的吉玛男子照看着。陆洁下了马,跌跌撞撞地奔过去。冕诺赶忙迎上来,结结巴巴地安慰她:
“陆,这样了, 已经,别太,千万。”
泽尔车和旁边的几个吉玛男子也都担心地跟着她,叽叽喳喳地说着要她想开一些的话。
陆洁手脚发软,脑袋里乱哄哄的,犹如钻进了一窝野蜂。
“请你们离开一下好吗?”陆洁的语气像是在乞求,“我想自己和他待一会儿。”
冕诺和泽尔车互相看了看,然后便默默地走开。那些吉玛人聚在附近的一块岩石旁,一边抽烟,一边聊着,还时不时地向陆洁这边张望。
陆洁知道,这些人是在谈着她和他。对此,陆洁的心里一片漠然。她坐在于潮白的身边,只觉得她与他是如此之亲,如此之近,她从来也没有这么真切地感受过,这个世界实际上只有她和他,别的什么人,都与他们俩毫不相干。
开残了的山杜鹃在于潮白的身下偎着,一块褐色的毛毡蒙盖着他的身体。恍然间,陆洁觉得这是在医院里,她面对的是盖着白单子的病人。
医生通常是不给自己的至亲做手术的,陆洁也一样。
可是,陆洁又不能不动手了,她颤抖着揭开毛毡,看到于潮白正仰脸睡着。于潮白在**睡着的时候,总是坚定不移地仰着脸,甚至整夜也不翻翻身,直到第二天早上醒来时,还是那个姿势。于潮白的身体是**的,想必是楠碧河的激流替他剥脱了衣服。这副样子,也符合他平时睡觉的习惯。
陆洁应该推醒他,平日里陆洁总是这样做的。然而,于潮白是再也不会醒来了,再也不会懒洋洋地打着哈欠,坐起身问陆洁早餐吃什么了。陆洁泪眼模糊地看着自己的丈夫,职业的习惯使她的目光在那些受伤的地方一一做了观察。
那都是些表皮的擦伤或挫伤,应该并无大碍。惟有小腹处的伤口,整齐而深切,陆洁一望便知,那是利刃的痕迹。于潮白脐下的皮肤上,原本就留着一片蜡染状的东西,它们像字符又像图案,色泽是那种永远的靛青,宛如长碧的高山,长蓝的海子。殷红的刀痕就留在这片字符和图案的正中,好像花朵绽在围簇的叶片里。望上去,美丽而又神秘。
陆洁觉得,这似乎是一种喻示。然而,斯人已去.真相无从得知。留给她的,只能是一个永远的谜了。
于潮白出事之后,陆洁时觉精神恍惚。于潮白的后事,是由拉努瓦寨的达曼大巫师主持料理的。在吉玛人看来,于潮白是泽雨的舅舅,可以按照吉玛人的习俗火化。
照吉玛人的习俗,死者在火化之前必须洗浴。达曼大巫师净手焚香,摇响手中的拨浪鼓,双目微合, 口里念念有词。稍顷,达曼大巫师睁开眼,操起巫棒在铜钵上“当”地一敲,连连说道:“九碗,梦姆。九碗,楠碧。”
冕诺和泽尔车听了,赶快拿起木碗提着皮水囊,分头到梦姆湖和楠碧河中取水。他们把取来的十八碗水,倒进铁锅里,由泽玛吉用香柏枝去烧。等那些水烧热了,冕诺和泽尔车就操起白麻布,为于潮白揩身。
揩洗完毕,达曼大巫师就端着铜钵走过来,他轻轻地姗开死者的口唇,将些许碎银沫、茶叶和肉丁放进去,再用酥油涂了死者的耳孔和鼻子。随后,达曼大巫师拿了白色的麻布带,在冕诺和泽尔车的帮助下动手“捆生”。
“捆生”就是将死者的手脚和身体都捆做一团,那模样和姿势,好像母腹中的婴儿。木棺是圆形的,状如禽卵和母性的子宫,死者装入之后,宛如重向母腹投胎。吉玛人认为,死者这样就能在另一个世界获得重生。
吉玛人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陆洁插不上手,只能默默地在一旁观望。生活就是演出,演出也就是生活,眼前的演出很神圣很投入,而陆洁此时将一名观众的角色演得也还到位。
在房子里做完这些事情之后,达曼大巫师来到院子里“刷马”了。这是冕诺家的那匹黑走马,在往昔那些月色如银的静夜里,它曾一次又一次地驮着它的浪漫骑士驰往女楼的窗下,而今,它要驮走的是骑士的灵魂。黑走马被牵过来的时候,不停地扬着脑袋打着响鼻弹着蹄子,仍旧是一副心浮气躁的样子,仿佛即刻又要出发奔向女楼。达曼大巫师上前,左手用巫棒在两只马耳间轻轻一搔,那马即刻服服帖帖地站稳了,收眉敛目地垂下了脑袋。达曼大巫师就把右手里的毛刷伸过去,从耳际开始,一点一点地刷下去,刷了细长的脖子,再刷壮硕的脊背……
他一边刷,一边高声唱吟:“天上的闪雷快,哪有你跑得快。海子边的雁鸟快,哪有你跑得快。林子里的豹子快,没有你快,草坡上的马鹿快,没有你快。”
死者的灵魂是要由马来驮走的,升天的路途遥远而又漫长,惟有祈愿马儿快快地跑了。
按照吉玛人的习俗,死者的灵魂会附在他生前穿用的衣物上,送魂的马要驮着死者的一些衣物去焚化。可是,于潮白死的时候,身上的衣物被激流剥夺得一干二净,陆洁思来想去,就将那个刮脸的刀具盒交给了达曼巫师。那刀具本来就是于潮白的,后来陆洁曾经想用它了结于潮白的生命。现在,交由于潮白自己将它带往另一个世界,也是一种不无寓意的了结方式吧。
“刷马”之后,众人又回到了房子里。达曼大巫师要在这里操办送葬前的最后一件法事。死者往生他界,不可无伴,按照吉玛人的习俗,女人陪葬两只鸡公,男人陪葬一只鸡婆。陪于潮白往生他界的那只鸡婆被人拿进来,用一条红绳系在了木桌腿上。那鸡婆脑袋小巧,体格丰满,浑身素黄,看上去既质朴,又本分。
拴鸡婆的木桌就放在圆形的木棺前,桌上摆满了水酒、烤肉、干鱼、把耙、黄梨之类的祭品。达曼大巫师手执巫棒, 口里念念有词:“……她不是鸡,她是你的哦耶,她跟你一道去了。白天她陪你一起种地,晚上她陪你一起歇息。她不是鸡,她是你的哦耶,她跟你一道去了。”
达曼大巫师的声音像深谷一样,有一种诱人坠落的魅力。
香火的灰烟划着暗蓝色的弧线,圈圈相连,圈圈相携,抽丝一般无头无尽地盘旋浮升。
陆洁又觉得恍惚了,她觉得她站在了那深谷前,两脚发轻,脑袋晕眩,正在身不由己地坠落下去,坠落下去……
“她不是鸡,她是你的哦耶。”
达曼大巫师的声音像那袅袅的灰烟一样盘旋着,重复着。
陆洁觉得她被那暗蓝色的灰烟裹挟而起,盘旋浮升着,要追随于潮白而去了。
“咯咯,咯咯。”
是那只鸡婆在叫。
“她不是鸡,她是你的哦耶。”
达曼大巫师锲而不舍地再一次地强调,仿佛他只要一再地重复下去,这句话就会成为事实。
“咯咯,咯咯。”
那黄脸鸡婆点头应答,小眼睛灼灼地望着人,一副自信的样子。
她就是于潮白的哦耶么?这个胖乎乎的小脑袋的鸡婆!
陆洁也不明白,她怎么就会扑了上去。拴在木桌腿上的绳子断了,那母鸡惊叫着往外跑。陆洁下意识地追了几步,母鸡扑啦啦地抖动翅膀,像鸟一样飞了起来。
“咯咯,咯咯。”
院子里有棵枫香树,鸡婆飞了上去。她蹲在树枝上,望着陆洁叫。
丰满的哦耶居然会像鸟一样上树的!
“嘻嘻,嘻嘻嘻……”陆洁笑起来。
众人全都静静地呆立着,他们吃惊地望望陆洁,然后把目光投向达曼大巫师。达曼大巫师哑口无言,脸上浮现出了一种无措的神情。
过了好一会儿,泽玛吉才低声地问达曼大巫师,要不要再找另一只母鸡来。达曼大巫师叹口气,然后摇摇头。死者的哦耶上了树,她不愿意跟他走,他只好一个人去了,这是天意。
达曼大巫师动手收拾法具,法事就这样结束了。
“陆,没什么吧,你?”泽尔车走过来,担心地盯着陆洁。
“没什么,没什么呀。”
陆洁尽力地将精神收拢,她感到自己方才的确有些神志漫散,有些失态了。她也不明白,刚才她怎么会扑到桌前赶飞了那只鸡,怎么会在达曼大巫师做法事的严肃场合,忽然不合时宜地笑起来。
陆洁以经年从医的习惯,做了一番自审。她发现,她自己有短暂的心理失常现象。人的精神状态的正常与非正常,其实并没有截然的界线。即使是正常人,在偶然的超常刺激的影响下,精神也往往会做出超常反应。如果那超常反应成了记忆,成了习惯,而自己又不能控制,那就会呈现出病态了。
自从与于潮白发生感情危机以来,陆洁在日常生活中每每会做出超常反应。她不能不提醒自己,要加强自我控制,时时把握住自己的情绪。
送葬前的一应法事操持已毕,众人终于启程了。
那匹黑走马走在最前面,虽然它的背上只驮着一个鹿皮袋,鹿皮袋里只装着于潮白的一个小小的刮睑刀盒,然而,它却背负着运送死者魂灵的重任。黑走马的后面是木棺, 由四个壮硕的男子抬着。随在木棺之后的是达曼大巫师和响器班,螺竹鼓擦,吹吹打打,且行且奏。陆洁与其他人接续其后,她的左边是泽玛吉,右边是泽尔车,两人都尽心地护持着她。
陆洁虽然伤心,却只是默默地流泪,倒是有几个男女哭得极响,一边哭一边还不停地诉说着什么。陆洁将那些人仔细地看了,发现并不相识。那些人的哭诉颇似吟唱,陆洁听不懂,也就无从得知他们究竟哭诉些什么了。
火化场设在寨外的一处高坡上,那里事先已经用松柴搭好了木架。那些松柴插排得空实相间,疏落有致,犹如一个用柴棍编插的箩筐,筐内放满了易燃的松毛。当于潮白的木棺放上去的时候,那些松毛就像柔软的鸭绒一样,轻轻地陷落下去。
这样一来,那具卵形的木棺就只能露出了顶端,犹如婴儿在摇篮中探着脑袋。
点火之前,达曼大巫师又敲响铜钵,念诵了一番祷词。接着,有人燃起火把,向木架投送过去。
松毛然着了。“轰。”地一声,火光冲天而起。
第二声轰响是人群发出的,当火光腾升之时,众人即刻齐声吟诵起来。
陆洁闭上了眼睛。
在哗哗啪啪的燃烧声里,陆洁分明又听到了于潮白的声艺那是于潮白最后的誓言,那是于潮白最后的许诺,他要将泽雨带回去,和陆洁一起相伴度日。这许诺和誓言转瞬之间就成了遗言,虚妄得犹如一个童话。它与当初两人相恋之时曾经发出的那句“永远相爱”的誓言一样,全都无比的真实,又全都无比的虚妄。
那些誓言是一个生命体用声带发出的振动。这生命是许多细胞的组合体,一些部位的细胞们对外界的特定对象产生了视觉,一些部位的细胞们对那对象产生了嗅觉,还有一些部位的细胞们对那对象产生了触觉……于是,那些被称为神经的细胞们就把这些感觉传送给了被称为大脑神经的细胞们。
那些感觉的传送是通过带有不同化学物质的体液来完成的,这些不同的化学物质在被称为大脑神经的细胞之中发生了各种各样的化学反应,使这个生命体产生了想像和幻觉。
那就是爱情。
被那想像和幻觉所搅动的脑细胞们,用既定的程序操纵声带发出振动。
那就是爱的誓言。
在这生命体存活的漫长时间里,这种化学反应会一再地进行。因此,爱情就会纷繁多样。
在这种化学反应的每一次进行之中,声带都会产生不同的振动。所以,爱情的誓言就会五彩纷呈。
哦,无所不包的宇宙,你缘何造出了如此奇妙的生命体——人?
哦,我的遥远的祖先,你把何种**的基因密码遗传给了我们,让我们一代又一代,身不由己地上演着一出又一出爱情的喜剧和悲剧?
组成“于潮白”的那种物质存在形式,不复存在了。
那些爱情的誓言呢,它们都是由那个叫做“于潮白”的生命体的声带所发出的振动。这种振动,这些声音,还存在于另一个人的记忆里。
只有当另一个生命体的存在形式也走向完结,不可逆转地化为物质的另一种存在形式之时,属于这两个生命体的一切的一切才会真正地消失。
此刻,虽然于潮白正在化烟,然而陆洁还在。在陆洁那里,还保留着属于他们俩的一切啊!
正是这种保留,使陆洁感到了难言的痛楚。
犹如她自己的肌体在烈火中抽搐。
陆洁离开吉玛山之前,泽玛吉一家为她备了送行酒。酒席是隆重的,除了家常的盐水土豆、咸鹿条、蒸湖鱼之外,还摆上了一盆新鲜的炖猪肉。一年当中,吉玛人通常只是在朝母节到来时才会宰牲庆贺的,泽玛吉一家人的心意,让陆洁十分感动。
众人围坐在正屋的火塘边,这一次,陆洁的位置被特意安排在了老祖母的身旁,老祖母的另一侧,就是那块吉玛人家家供奉的母亲石。那块圆鼓鼓的大石像母性的胸乳一样丰满地隆起着,她敦重而威严,宽厚而圆润,因为久历烟火而显出老松般的苍劲。
在众人的注视中,老祖母端起盛满苦荞酒的乌木碗,恭敬地俯向母亲石, 口中念念叨叨,不知说了些什么。片刻后,老祖母慢慢转过身,将乌木碗端在了陆洁的面前。
“答应了,陆。做女儿。”
陆洁赶忙接下乌木碗,却又疑惑地问泽玛吉:“老祖母说的是什么意思呀?”
泽玛吉笑着回答:“陆,老祖母问过了,做女儿,可以,答应你。”
“哦哦哦,”陆洁点点头,然后一仰脖子,喝下了那碗苦荞酒,“老妈妈,我就做你的女儿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呢。”
老祖母高兴地搓着手:“好,好,盖木楼,采尔珠,一样的。”
陆洁不解:“盖什么,木楼?”
“都是一样的,采尔珠妹妹,另外出去的时候,我们大家帮她盖。”
陆洁有些明白了:“不不不,不是那种意思。我不能,我不会在这儿住的……”
“为什么?陆,是泽尔车说,你喜欢吉玛山,你喜欢做吉玛女人呀!”
听了这话,陆洁把目光投向了泽尔车。泽尔车也正笑望着她,泽尔车的目光犹如火塘里的火,灼灼闪跳。
陆洁想起来了,是的是的,她的确对泽尔车说过类似的话,可那只不过是在玩乐的兴头上,随便讲讲的一句玩笑话罢了。
“陆,我知道,你喜欢,我们。”泽尔车满怀期望地瞧着她。
陆洁沉默了,她在斟酌该怎样表达她的意思。
我喜欢吗?我要做吗?不,不。我是男性社会造就的女性,男性社会的伦理道德和那些约定俗成众所公认的生活规则, 已经千雕万凿地塑成了我。我注定了是属于男人的女人,即便是此刻,我的丈夫已经化为了灰土,可是我在精神上依旧有一种归属感。
不,我做不了吉玛女人。我做不到每天晚上在女楼上打开窗子,让一个男人像晚风一样钻进来,当第二天的太阳升起之前又打开窗子,让他像晨雾一样无牵无挂无影无踪地消失……
不,我做不到那种洒脱和从容。
“你们看,你们看这个碗,”陆洁将装酒的那个乌木碗捧在手合里,“当它还是一段乌木的时候,它可以做盆、做盘、做筷子。现在呢,它现在已经是一个碗了,它不可能再做别的什么东西。”
众人全都沉默了。
“可是,你们像家人一样照顾了我,帮助了我,所以,我还是非常乐意做老母亲的女儿,做我们汉家那种意义上的女儿。”
老母亲满是皱纹的脸上挂起了笑。
泽玛吉点点头:“陆,明白,我们明白。”
泽尔车豪爽地说:“一家人,陆!有什么要帮忙的,说。”
陆洁认真地望着对方:“是的,泽尔车。我有一件事要做,是在这里的最后一件事了。”
“什么事?”
“我要从楠碧河那边走,从河上漂过去。”
陆洁的语气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正午时分,楠碧河显得有些刻板,有些生硬。组成它那蜿蜒的轮廓的线条,犹如阳光下的蛛丝一般,清晰而又明亮。站在河边的山崖上向对岸眺望,陌生的彼岸历历在目,仿佛站在这边喊一声,就可以驾着声音飞跳而过。
对岸褚红色的砂石坡上,覆盖着厚绒般的旬柳丛。沿着山脊而上的,是高大的青冈木,它们片片层层,浓密而厚重,犹如一道道幕炜,将彼岸的世界深掩。夹在两山间的河槽狭长而幽深,河槽上的那些岩石重重叠叠,嶙嶙峋峋,犹如岁月额上古老的皱纹。
陆洁捧着于潮白的骨灰盒,站在岸边的岩石上。恍惚间,她觉得此刻她立在两个世界的分隔处。
彼岸应该是熟悉的啊,彼岸是她来的那个世界,那边有她和于潮白的家。
可是,她却因为身在此岸,而生出了对彼岸的陌生。她仿佛对彼岸一无所知,她仿佛对彼岸毫无把握,心存空虚。
下水了。
应该是万无一失的。三个并连的充气轮胎,一左一右是冕诺和泽尔车,中间的那个留给了陆洁。
凉咫胜的感觉告诉陆洁,此刻她确确实实地漂浮在河水里。于潮白就是从这里泅往彼岸的,可是,他没能过去。那是怎么回事?莫非是在给孩子讲故事的时候,一不留神,撞上了礁石么?……
彼岸的男人,要带走属于此岸的孩子,那是一件力所不能的事。
风浪拍响手掌说,对,对。
陆洁立刻呛了水,咳起来。
“陆,留神哪!”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地喊。
陆洁笑了。真快, 已经是中流半渡了。从此岸到彼岸,只是一眨眼的事,于潮白怎么就没有挺过来?
陆洁向身后回望着,身后朦胧了起来,吉玛山朦胧了起来。吉玛山不过是一个梦,吉玛人不过是一个梦,是一个存在于精神世界里的真实。那是现实中的幻影,那是幻影中才存有的真实……
陆洁的神志舒展开,水雾一样漫散而去。
无论是此岸与彼岸,都同样的虚妄了。只有怀里抱着的骨灰盒是真实的,只有抱着骨灰盒的她是真实的,这是只属于他们俩人的真实。
激浪再次打来,神志恍惚中的陆洁手一松,骨灰盒就滑脱在水里。
“潮白!”陆洁高叫着,双手向空中举起来,身体坚决地往水中一缩。于是,中间的那个轮胎圈顿时变空了。
水下是安静的,陆洁在安静中看到了那个盒子。她伸出手,像搂着于潮白一样,紧紧地搂住了它。
潮白,你不是给儿子讲过你的故事吗?小神龟找爸爸,爸爸的家就在水底……神志漫散的陆洁朦朦胧胧地看到了房影,她想,她应该进去,应该到那个家里去和他一起过日子。
“陆,陆!”
陆洁似乎听到有人在喊她,那是此岸还是彼岸传来的声音?她下意识地仰了仰头,于是,她的脑袋又在水面上浮了出来。她看到一片热热闹闹的白浪中,有泽尔车和冕诺在橡皮轮胎上向她伸出的手。
陆洁有点儿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她的手伸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