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让紧张了一个多星期的脑筋松弛些,陈潮平建议:晚饭后打三盘扑克牌,再上图书馆温书。安鲁生举双手双脚赞同,并竭力主张输家要在耳朵上夹一只木夹子。童楠没有兴趣,被安鲁生骂了声:“别搭秀才的酸架子!”
童楠从宿舍楼的后门穿到了长着一片蓖麻的土坡上。他从裤兜里摸出了一包烟,抽出一支点上了。他曾经向母亲赌咒发誓:再也不抽烟了。他是个孝子,自从父亲去世后,他几乎从来不件逆母亲的心意。每星期六回家,母亲总要拉着他的手指察看有没有烟熏的痕迹。没有,一次也没有过,对着母亲发的誓是神圣不可违背的。然而,今天中午他却去小卖部买了一包烟,吃过午饭,躲在帐子里默默地抽。直到此刻,还是满嘴的苦涩。
上午,安鲁生当着满教室的人起哄他和韦薇,当时,他真想奔上前把安鲁生的那张烂嘴撕碎!
他喜欢韦薇吗?喜欢。韦薇像一束七彩的阳光,给他阴郁得像幽谷般的心境增添了一块亮色。和韦薇在一起,他觉得自己并没有三十出头的年龄,像二十刚冒头的小伙子般充满了幻想。
他打算和韦薇谈恋爱吗?以前没想过,今天认真地想了。难!他和她似乎不很相配,她那么年轻,那么单纯,而他经历得太多,而且,还曾经谈过几次不成功的恋爱。他不能褒读了她。她也有配不上他的地方……她是从陕西考到上海来的,毕业分配肯定不会留在上海,他若找这么一个女朋友,母亲会怎么想?万一因为这恋爱关系他也被分到外地去,母亲的伤心且不用说,他自己愿意吗?他己经经不起任何颠簸了,他希望能有个安安静静的小卧室兼书房,稳稳妥妥地过舒心而甜蜜的日子。
他明白,在同学和老师中已产生了这种印象,他和韦薇在谈恋爱!他必须立即消除这种印象,否则,临到毕业分配就来不及了,他不能再和韦薇同出同进,一起温课复习了!
作出这个决定后,童楠的心竟会激烈地疼痛,他只能用烟来麻木它。
他找了一块假山石坐下了,猛力地抽着烟。夏天的橙黄的月亮挂在银灰的天幕上,月光也变得温热的了。
“哎呀,你怎么躲到这里抽烟来了?害我好一阵找。”韦薇像从天上落下来似的站在他面前,童楠倏地站起来,把烟蒂往地上一丢,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是你肚子里的蛔虫。”韦薇说着咯咯地笑了,“快走吧,位置我已占好了呢。”
童楠犹豫了,心动了,韦薇那对明澈的眼睛像磁铁般吸引着他。
“愣什么?走呀。”韦薇伸手推了他一把,童楠一个趟趋,顿时清醒了。
“韦薇,我,我不去了。”他不敢看她的眼睛。
“为什么?”
“韦薇,”童楠困难地咽了下口水,总要让她知道的,还不如直截了当说,“我们总这样,不好。你没听安鲁生说得多难听……还是。……自己温课…、。二当然,你有困难可以来问我……”
“童楠,你?开玩笑吧?”韦薇瞪大了眼睛问。
“我说的是真的……”既已开了口,童楠倒觉得镇静了不少,“韦薇,我不希望人家议论咱俩关系不正常,其实,我们也只是一般的同学关系,所以……”
“你别说了!”韦薇的眼里蓄满了泪,“什么‘关系不正常’?明明是你心虚!胆小鬼、胆小鬼!”韦薇恼恨地骂着,望着他苍白的脸,她什么都明白了,猛一跺脚,转身就跑,把童楠孤零零地抛在那片青葱的蓖麻叶中。
韦薇猛跑了一阵,泪水淌了满颊满颈,把心里的委屈和气恼统统带了出来。她累了,靠在石桥栏杆上,对着亮闪闪的小河诉说着:我可从来没有什么非分的想法呀,你为什么要那样冷酷地待我?哼,不稀罕!没有你帮助,我也要考个好成绩!韦薇用双手抹去泪珠,她不愿到教室里去了,生怕触景生情,分心看不进书。对,上图书馆去,她知道同宿舍的女伴们都在那儿,去和她们在一起温书,韦薇就会忘记童楠的!
“韦薇,这儿有空位。”杨真真看见韦薇站在阅览室门口东张西望地找位置,连忙招呼着。她每天都早早地来图书馆替王慧君和许晓凡占位置的,可今晚,王慧君被指导员叫去谈话,许晓凡又说有要紧事要处理,快八点了,两个人还没到阅览室里来。偏偏杨真真今天特别地想跟人说话,她的黄黄的脸蛋突然变得光彩而细嫩,像上了釉的瓷器;细细的眼睛湿滚波水汪汪地含着欢喜;嘴角翘着,挂着一对小珠子般的笑窝。韦薇吃惊地望了她半天,说:“杨真真,今天晚上,你真好看,我以前从来没发现你很漂亮呢。”
杨真真又羞又喜地阵了她一下。
是王慧君出的主意,叫杨真真把辅导课上抄下的笔记复写一份送给陈潮平的。
吃完晚饭,杨真真鼓起勇气去找陈潮平了。她躲在通往男生宿舍小路旁的树荫中等着,听到脚步声就探出头张望,一看不是陈潮平,慌忙又缩回脑袋,那叠复写的笔记被她紧紧地捏在手中。终于,她看见陈潮平从小路上走过来了,脚步噎噎噎地很重,重得快要把她的心压扁了。
“陈潮平!”她一步跨到小路上,用尽全力喊着,声音仍像蛛丝般地细。
“杨真真,你怎么在这儿呀?”陈潮平很奇怪。
“嗒,给你。王慧君说的……你要。”杨真真把笔记递给他,松开手,发现纸上的字已被她手心里的汗沾湿了一片。“哎呀,看不清了!”
“不要紧不要紧,你的笔迹我熟悉,能看清。”陈潮平连忙说,他生怕杨真真再替他重抄一次,他究竟有没有时间去看这些笔记,还说不定呢。
杨真真听了他的话,胸口一热,话就涌出来了:“我妈总间我,你怎么不来玩了?我说人家当团支部书记了,架子大了叹!”
“你看你,你怎么不替我解释几句?学习紧张,工作繁忙……”
杨真真吃吃地笑了:“我说了,妈说让你放暑假……”
“我一定去看她,真的,说谎是小狗。”说完,陈潮平先笑了,杨真真笑得捂紧了嘴。他们俩单独在一起说话,都觉得无拘无束,非常随便。杨真真不用担心使用词句适不适当,会不会得罪对方,陈潮平更不像和许晓凡谈话时那样感到紧张,感到有一种畏惧。杨真真像一缕轻轻的风,风拂过,很舒畅;杨真真像一片淡淡的云,云绕着,很轻松。可惜,陈潮平自己还没意识到这一点。
杨真真很想和他多说会话,但她要赶着上图书馆占位置去,她依依不舍地说:“我走了。”
陈潮平忽然想起什么,回身叮嘱她说:“别温书温昏了头,你身体太弱,要当心点。今天吃午饭时没见你人,听王慧君说你又病了,是吗?你再拼命,我要告诉你妈去了,嗯?!”
杨真真只有点头的份了,若一开口,她准定会哭,心房被巨大的幸福撞得要爆裂似的。他那么关心我,他老惦念着我,他真会照顾人呀……
杨真真想痛快地笑,想痛快地说,可在阅览室里,谁说话都是压低了嗓轻声轻气的。她只得表现出对女伴极大的热情,她用废纸替韦薇抹净了椅子,她问韦薇钢笔里墨水够不够?她主动要求和韦薇核对复习笔记。而此刻的韦薇正是需要人的亲近和抚慰的,于是她们两人头碰头地对笔记,互问互答起来。这样的复习效果很好,很快就把明清文学部分通览了一遍。韦薇提出应该去借几本文学史参考资料来看看,那样能掌握得更牢固更全面,这种学习方法是童楠教她的,使她在杨真真面前显得很有经验。
她们翻阅了借书处的卡片,抄下了十来本文学史参考资料的书目,去借,却一本也没借到。借书处的老师说,这种书被人借去,一般是不会还的。
“真缺德!复习资料又不是谁个人的,为什么扣着不还?这种自私的人,老天会惩罚她,让她考个零分!”韦薇回到座位上,把借书卡往桌上一摔,气恼地骂着。
“算了,就把课本上的背熟,我看也够了。”杨真真息事宁人地说,她平时复习也只是背熟课本上的内容,从来不看什么参考资料的。
“你们要借参考资料?”身背后有人问。
原来是方斐!方斐就坐在邻桌,听见韦薇的话了,便站起了身,“诺,我借到了几本,你们要看,就拿去看吧。”
不知是韦薇的诅咒让方斐感到恐惧,还是对这两位学习成绩远不是自己对手的女伴起了侧隐之心,方斐今天可是破天荒地慷慨呀(当然,她只是捡了几本内容不很重要的参考书借给她们;而有几本写得特别好、数量又很少的参考书,她早几天就借来藏在自己枕头下,除了自己,不会让任何人看见的)!
“谢谢,真谢谢你了。”杨真真颇有点受宠若惊,连连道谢。韦薇接过书翻了翻,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说实话,童楠自己买的参考书都比这几本强得多,只是她目前不愿意向他去借罢了。
方斐在杨真真身旁的空位上坐了下来,那空位是杨真真替许晓凡占着的,所以位子上放着许晓凡的书包。方斐看见半敞开着的书包口露出笔记本的一角,便若无其事地抽出来,翻阅着。
杨真真眼看着方斐翻看许晓凡的笔记本,心里着急,万一许晓凡此刻走进来,还以为是自己拿给方斐的呢!她不知如何好,只好伸脚踩了踩韦薇的脚背,朝她使了个眼色。
“方斐,你怎么能随便翻人家的东西?”韦薇最看不惯方斐阴阳怪气的神色和偷偷摸摸密探般的行动了,便大声地制止道。
“学习委员的笔记本嘛,让我学习学习有什么不可?”方斐不紧不慢地回答。
“算了吧,你就是怕许晓凡温课温得比你好,考试考得比你强!”韦薇毫不留情地揭穿她,她太了解她的小心眼了。
在全班女生中,方斐是最讨厌韦薇了,因为她直率坦诚得令人可怕。于是方斐放下了笔记本,一声不响地把刚才拿来的那几本参考书收拢,阴沉着脸走开了。
“她可要恨死你了。”杨真真担心地说。
“我也不喜欢她!”韦薇满不在乎地回答。
这时,王慧君匆匆地走进阅览室。
“怎么搞到这样晚?指导员也真是的,找人谈话不挑好时间。”杨真真抱怨着。
王慧君坐下,喘着气,她显得有些疲乏,脸色很憔悴,她无力地用手撑着额角。
“指导员找你谈什么?有关考试吗?”韦薇问。
“没、没什么要紧事,关于……课堂纪律。”王慧君不善于说谎,话一出口睑就红了,“别,别说话了,妨碍别人呢。”她朝她们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他真绝情呀!竟会跑到学校里来,找到指导员狠狠地告了她一状!说她不顾家,说她和陈潮平怎么怎么的……她辩驳,她申诉,而他却甩出杀手铜——离婚!她一点不怕,她不相信离开他自己就不能生活下去。可是她想到了儿子,儿子怎么能没有父亲?!她强忍着泪对他叫着:“等我考完试,一切的一切,等我考完试再谈吧!”
王慧君眼前一片黑,书上的字像一条条蛆叫在蠕动。她觉得有些恶心,有些头晕……幸亏晚自修下课的铃声乍地响了起来。
当杨真真和韦薇扶着王慧君走出图书馆时,她才发现,许晓凡不在!“许晓凡呢?”
“不知道上哪去了。”杨真真撅着嘴嘟浓着。
王慧君顿时清醒了,她完全想象得出许晓凡正在经历着多么痛苦的感情折磨,年轻的姑娘还有什么比初恋的夭折更难忍受的呢?
她们走到宿舍楼下,王慧君抬头望了望窗!,没有灯光。“不行,我们得去找找许晓凡。”
“会。……会出什么事吗?”杨真真惶恐地问。
“去你的!”韦薇慎她。
她们满校园地找着,叫着,……
月亮已经西斜了,校园里显得很幽暗,团团簇簇的树影仿佛在书写一部神秘而曲折的故事,故事里有一位美丽的少女……
许晓凡也许就是这部故事的主人公吧?
她怎么会信步走到夏雨岛上来的呢?就在前几天晚上,她还和他一起上这儿来散步,来看他们栽种的树苗。
她在俞辉的宿舍窗下徘徊得很久。她想问问俞辉,为什么不告诉她,他有未婚妻?!可是她又觉得没理由责怪他,他们之间从来也不曾确定过什么呀!
于是她独自一人上了夏雨岛,坐在凉爽的沙砾上,只觉得灵魂从头顶飞了出去,头脑里是一片揪心的空白。
她的精神完全被方斐的那个可怕的消息击溃了。下午,上复习辅导课,她无法打起精神,是王慧君代替了她,帮她把童楠和韦薇整理的表格抄在黑板上。后来,同学们纷纷要求她透露些考题范围的内幕,“你不是上盛先生家里去了吗?一定有可靠的消息,说说吧。”
她把笔记本捧在手中,耳畔尽响着俞辉的声音:“……盛先生说的问题,我看,没有必要讲…,…下午出席学联开会,不能听你上复习辅导课,有意见吗?……”他在说谎,他是陪女朋友逛家具店去的!一想到这点,许晓凡的心就像被锈钢锯一丝一缕地锯着、磨着、淌着血。
以安鲁生为首的男生们起哄起来:“怎么不讲了?你就想一个人得优是不是?盛先生也不是你的家庭教师!……”
还是王慧君急中生智,拿过她的笔记本扬了扬,说:“嚷什么?你们看,什么也没有。盛先生的嘴有多牢,你们也清楚,安鲁生,你不是叫他‘铁公鸡’,‘一言不吐’吗?”
大家快活地笑了。而她,觉得自己在全班同学面前是个“罪人”!
沙沙沙,沙沙沙,小树苗在晚风中倾诉着心事,哗哗哗,哗哗哗,小河水在月色里低吟着哀怨的歌。
“许——晓——凡——”
有人在叫唤,声音很远很远,像从夜空中漏下来的。
许晓凡茫然地抬起头,她看见隔河站着同寝室的三位女伴,她们浴在淡淡的月光中,像三尊美丽的观音。许晓凡猛地跳起来朝她们奔去。
“晓凡,晓凡,想开点,啊?!”王慧君扶着许晓凡的肩轻声说,“坚强些!人活着并不是单单为了……爱情!”王慧君的声音在打颤。
许晓凡呆呆地看着王慧君,她的透明的大眼睛变得浑浊起来。忽然,她一下子伏在王慧君肩上,放声痛哭起来。
“晓凡,别哭!不值得!别哭!”王慧君拍着她的背安慰着,自己的眼泪却止不住地滚落下来,郁在心中的苦水,尽情地淌。
“哭哭哭!真没出息!”韦薇恼得直跺脚,“眼泪流成河,那些无情无义的男人也不会发慈悲的,咱们姐妹们索性联合起来,谁也不要嫁给他们当老婆,让他们打一辈子光棍才好呢!杨真真,你愿意吗?”
“我……?我……”杨真真窘迫地点头,又慌慌张张地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