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醒来是早晨”,似乎有个电影就叫这个名字。从恶梦中醒来的人心里是什么滋味?余悸未消失,苦涩还留在心尖上;疲乏,似乎一夜没睡着过,大脑皮层隐隐地作痛;然而还有庆幸,还好,原来那只是一场梦呀,全身处在一种卸下重负的轻松和惆怅中。

许晓凡此刻正处在这种状况。经过一天一夜的挣扎,她从那张细细地编织得如此完美的感情网中摆脱出来了。

明天一早就要进考场,而她必须先圆满地答完眼下这场考试——生活的考题是命运出的,往往让人意想不到地吃一惊,让人熬心煎肺地品尝生活的艰难,又让人大彻大悟地领略生活的真谛。

吃晚饭的时候,许晓凡在食堂里看见俞辉了,他显得踌躇满志,喜气洋洋。

“俞辉,等我一下,有点事跟你商量。”许晓凡当着班级里许多同学的面叫住了俞辉,她不想给自己留下任何后退的余地,她要把她和他之间最后的一丝感情线扯断。

又是一个夏日的辉煌灿烂的傍晚,绿色的校园沉浸在玫瑰色的晚霞中。

“上夏雨岛吧,那儿没有人。”俞辉含情脉脉地轻声说。

“不,随便走走,不怕人看见的。”夏雨岛是许晓凡心中最洁净的圣地,她再也不允许他裹读了它。

俞辉感觉到许晓凡语气中情绪的变化,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他大大地吃了一惊:一天不见,许晓凡外形上也起了突变,瘦了许多,白衬衣松松地罩着细弱的身体,显出一股婀娜多姿的妩媚;眼圈罩上了一片黑晕,原先清澈透明得像一洼浅湖的眼睛,此刻变得又深又远,像罩在雾中的深潭,朦朦胧胧,别有一番惊人的美,那总是弯弯地笑着的嘴唇抿紧了,嘴角上竟出现了一丝细纹,像啥着无情的心事,让人看着忍不住想亲吻它一下。俞辉有点把持不住自己,浑身烘烘地燥热起来。

“晓凡……”他冲动地伸出胳膊去楼许晓凡那纤腰,许晓凡猛地甩开了他:“你!”她大口地喘着气。

“我……喜欢你。”俞辉颤抖着声音说。

许晓凡忽然大笑起来:“俞辉,你真会演戏。昨天下午,你这句话也许也对她说了吧?”

“什么?”俞辉震惊地叫起来。

“什么时候请我吃喜糖呀?”许晓凡强笑着说,心头涌起酸楚的滋味。

她全知道了!俞辉脑袋轰地响了一下。他妈的,不知哪个家伙告诉她的!他千叮万嘱指导员替他保密的呀,指导员是他初中里的同学,她了解他的工作能量,知道他以后在学校里的地位,她怎么会拆他的台脚呢?(俞辉怎么也想不到,他在开证明时,方斐正巧走过办公室的窗外,她那双藏在眼镜片后面的极其灵敏的眼睛把什么都看清楚了。)

“晓凡,原谅我,原谅我吧!”俞辉沉吟了半晌,忽然沉痛地说:“以前,我不敢告诉你,因为,我太喜欢你了,我害怕失去你呀!”

许晓凡的心抽搐了一下:“可是你和她……”

“我,我也是万不得已呀。”俞辉苦着脸说,他从许晓凡的神色中抓住了一线希望,“我和她在一个公司工作,她拼命地追求我(他没说出她还是他的入党介绍人),于是我和她建立了恋爱关系。可是,我并不爱她,她没有情趣,和我的理想不相符,我只是在尽道义上的责任。我爱的是你,我只爱你一个人呀,晓凡。”

“可是你和她已经登记了!”许晓凡呻吟般地说。

“我没有办法,她老催着(他没说出他和她已非一般恋爱关系),我若不答应她,她会到学校里吵,那样就会影响我今后的分配。再说,她在上海工作,确定了关系,我就笃定分在上海了,到那时,我再和她办离婚手续,……”

“不要再说了!”许晓凡尖声叫了起来,恐慌地望着俞辉,这个喋喋不休地说着厚颜无耻的话的人,难道就是自己曾经那么倾心爱慕过的俞辉吗?啊,许晓凡怎么从来没有发现,他的肉团团的鼻子竟是那样的丑陋,像团居着的一条蜗牛。

可惜呀,许晓凡为什么不继续听下去呢?听听俞辉内心更深处的声音吧,由于许晓凡的父亲是著名的教授,曾在国外任教十年,俞辉多么想攀着这架神梯登上无比美妙的天堂。倘若许晓凡知道了这些,她一定会举起自己纤细的小手,在那张虚伪的脸上扇一巴掌的。

“给你!”许晓凡冷冷地递给俞辉一叠纸。

“什,什么?”俞辉胆怯地问。

“你不是要我帮你抄一份表格吗?”许晓凡不想在自己身边保留任何有关他的东西。

“晓凡,你原谅我了?”俞辉还抱着一丝希望。

“还有这个,还给你。”许晓凡不接他的话头,把俞辉的那张校样放在那叠笔记的最上面。

“你留着……作个纪念吧!”

“我不需要!”许晓凡绝然回答,你留在少女心灵上惨痛的纪念还嫌少吗?!

那张校样被一阵小风卷起,飘落下来,俞辉慌忙去检。抬起头,许晓凡已经独自走了,她的白衣白裙在晚风中拂动,像一只纯白的小蝴蝶,飞进融金般的晚霞。

许晓凡像甩掉了一只沉重的包袱,浑身轻松;许晓凡像吐清了胸中的恶气,满心清爽。她以轻快的脚步朝图书馆走去。

迎面碰见了韦薇。

“哎呀,许晓凡,告诉你特大喜讯。”韦薇远远地就大声嚷叫起来,“方斐的复习笔记落到河里了!”

“什么?”许晓凡一时还没听明白。

“方斐呀,坐在桥墩上吭味吭咏地背笔记,安鲁生正巧过桥,想捉弄她一下,把一块石头扔进河中央,璞随,吓了方斐一跳,她站起来,放在膝盖上的笔记本就掉到河里去了!小安慌着帮她去捞,可惜她的笔记本太厚太重,呼噜一下沉到河底去了。这个促狭鬼,竟也得到报应了。”韦薇绘声绘色地说着,解气地笑着。

“那……方斐要急昏了!”许晓凡说。

“急得要投河,被王慧君和杨真真拉住了,又哭又闹的,我才不想听她呢。许晓凡,这下,第一名拿稳属于你哆!”韦薇真心为许晓凡高兴。

许晓凡的心猛然跳得迅速起来,有些意外的庆幸,更多的是说不清的不安。她拖住韦薇,“走,我们去看看她,……怎么样一了。”

“你是学习委员,你去吧,我可没那份闲心。”

“韦薇,这不好,毕竟……我们是一个寝室的。”

“得得得,去看看她怎么唱好戏。”韦薇撇了撇嘴,转身和许晓凡一起赶往桥头。

老远就听见方斐的哭声,那么辛酸,那么凄厉,仿佛是濒临绝境的人发出的最后的声音。

方斐最珍爱的就是这本复习笔记了。课堂老师的讲课,她自己看书的心得、同学们讨论的问题、从别人那儿有意无意获得的启发……统统以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记录在这本笔记里。这是她的支柱、她的希望、她的前程、她的光明呀!她已经失去了那么多,她只剩下这一些了,老天呀,为什么要这样惩罚人呢?

方斐泪眼朦胧地看见了许晓凡和韦薇,她的哭声戛然止住了。

你高兴了吧?你得意洋洋了!你想看我的笑话吗?可是我知道,你的心里也并不安宁,你在品尝失恋的痛苦,谁高淮低,现在还不是结果呢!方斐用一种接近仇恨的目光看着许晓凡,而她接受到的许晓凡的目光却是怜悯的,这愈使她气恼得几乎要发疯,她抱住一棵杨柳,用脑袋去撞那树干。

“方斐,方斐,你冷静点,别急,我们一起想想办法嘛。”工慧君拼命拖住她,竭力地劝解着。

“方斐,你把我的笔记本借去看吧,我……基本上温得差不多了。”许晓凡用极其平静的音调说着,然而,它却像震耳的响雷把在场的女伴惊呆了,方斐简直像被泥塑铁铸了似的。

“许晓凡,你,你疯啦!”韦薇猛地喊起来。

许晓凡淡淡地一笑,从书包中拿出笔记本,塞给方斐。她的脸上笼着一层自我牺牲的圣洁的光彩,她像赴难的耶酥那样镇定和安详。也许,从剧痛中闯过来的人最富有伟大的同情和献身精神?

许晓凡默默地转身要走了,被王慧君喊住。

“许晓凡,不要这样,你昨天也没好好温课,明天考试怎么行呢?我有个主意,我们大家一起复习,每个人把自己记下的问题提出来,共同解答,互相补充,你们同意吗?”王慧君深思熟虑地提出了建议,杨真真首先表示赞同:“太好了,我正愁一个人复习,无头无脑呢。”

“方斐,你愿意吗?”王慧君温和地问。

方斐沉重地叹了口气,她还能不愿意么?败翎的鹦鹉不如鸡呀!

接着王慧君询问的眼神,许晓凡感激地点了点头,凭她一时冲动献出了笔记本,自己怎么应付得了明天的大考呀!只有韦薇浑身地不情愿,这个方斐,真该让她吃吃苦头,压压她的傲气呢。

“我们去借一间空房间温书,对了,团委办公室没人,在里面再大声地讨论也没关系。”王慧君说。

“我去找陈潮平讨团委办公室的钥匙!”杨真真自告奋勇地说。

“好,快去快来。”王慧君会意地朝她眨了眨眼。

方斐用河水洗净了脸上的泪痕。

不一会,杨真真拿着钥匙来了,还带来几盘蚊香。她们一起进了团委办公室。

“许晓凡,你带头提问题吧,你是学习委员呀。”王慧君推了把许晓凡。

“不不,让方斐提吧,她……学得好。”许晓凡推辞着。

“不行不行,我不行。”方斐连连说。

“好吧,我先提,抛砖引玉嘛。”王慧君说着翻开了笔记本。

她们就这样复习起来,起先,许晓凡和方斐都有些拘束,然而,王慧君和杨真真是极其认真的;韦薇一旦钻进功课中去,也是畅所欲言,思路极其活跃。于是许晓凡和方斐也被感染了,暂时忘记了两人之间的隔囡,专心投入了文学史浩瀚的海洋中,而且,渐渐地,都毫无保留地把自己思索和准备好的难点、要点说了出来。这种复习方法集思!”益,便于记忆,进度也很快,九点多钟,她们就把明清文学从头到尾温习了一遍。

“好了,这下心里可有底了。”韦薇啪地合上书,站起来活动着身子。

“我可比平常温课收获大得多了。”杨真真轻松地吐了口气。

许晓凡看看方斐,方斐也正好在看她。

“不可大意,现在,最好请一个人来给我们出几道模拟考试题,试试看。”王慧君说。

“对了,去把课代表童楠找来,他就是部活的文学史呢!”杨真真提议。

“韦薇,怎么样呀?”王慧君满脸含笑地看着韦薇。

韦薇想说:“谁再理他呀”,可是转念一想,气量大些,就找他去又有什么?“好吧,我去叫童楠!”韦薇马尾辫一甩,啪嗒啪嗒地跑出去了。

韦薇径直往男生宿舍闯去,她猜准童楠一个人不会去教室,也不会去图书馆的,谁替他占位置呀!

果然,童楠一个人坐在床沿上看书,大蒲扇喇喇地扇着,烟一口一口地吸着,满屋子热气、烟气……恼人的气!

“童楠!”韦薇大叫一声。

童楠猛抬头,盯着韦薇愣住了,“你…。…你还会来,……?”

“我们女同学请你去辅导!”韦薇干脆地说明来意。

“哦——这……”童楠犹豫着。

“你!你别胡乱猜测!我没别的意思,你若不信,明天我可以当着全校同学声明,我韦薇和童楠是最最普通的同学关系!可是……可是既然是同学,为什么就要互不理睬?为什么就不能在一起温课了呢?”韦薇又气又急,眼泪溢出了眼眶,丰满的胸脯急速地起伏着。

童楠手中的书啪地落在地上,他被她坦**的话语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像痛快地淋了场暴雨,像酣畅地饮了杯清凉水。

“你去不去?不去?我们不稀罕!”韦薇怒目圆睁。

“去!谁说不去了?你……你先退出去,让我……换、换,一条长裤。”童楠结结巴巴地说。

韦薇退到走廊上,想着童楠那副尴尬的模样,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十一点多,团委办公室里的那场模拟考试顺利结束了。童楠看着五位女同学的卷子,几乎挑不出什么错误,他惊奇地推推眼镜说:“行,行,你们明天都能拿‘优良’了!”

“你还小看人,我们明天呀,都要拿‘优’!”韦薇故意顶撞他。

整幢宿舍大楼的灯儿乎全部熄灭了,她们轻手轻脚地摸回自己的寝室。

“哦——累坏了,擦把脸,早点睡吧。”王慧君说。

方斐连脸都不擦了,已经索落落地爬上了床。许晓凡也感到浑身乏力,靠在枕头上不想动了。

偏偏杨真真还想去盟洗间擦身,她来例假,浑身汗出得粘糊糊的。她见王慧君和许晓凡都累得不行了,不好意思叫她们陪,只得求韦薇:“好韦薇,和我一块去洗个澡吧,多凉快呀!”

“胆小鬼,还死要干净!”韦薇一边慎骂着,一边把脸盆、毛巾、肥皂拿在手中了。

来到暗黝黝的盟洗间,把门掩上了,正要开始洗,韦薇突然想上厕所了。

“你,你快去快来呀!”杨真真害怕地叮泞着。

“哎呀,两分钟工夫,不见得鬼就把你拖了去!”韦薇说着匆匆跑出门。

韦薇一走,杨真真顿时感到一阵阵恐惧袭上心头,仿佛置身于农村荒野之中,四处是坟堆和野兽的嚎叫。她受不了,想到门外去等韦薇,她向门口转过身去……“啊——”她失去控制地大声叫起来!

王慧君刚刚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就被一声尖利恐怖的叫声惊醒了,她翻身下了床,许晓凡也爬起来了:“怎么回事?”

“好像是杨真真! 出去看看。”

她们俩人奔出寝室,看见韦薇扶着摇摇欲倒的杨真真。

“出什么事了?”

“谁知道她呀!”

走廊里,许多寝室有人探出头来打听:“怎么搞的?明天考试,还让不让人睡呀?哪个班级的?真是玩命呀……”

“杨真真,你病了?”王慧君急急地问。

“没、没有。一个人影,在门里…偷看……”杨真真惊魂未定地说。

“看清楚了吗?什么模样的?”

“光头,个很高……不敢看……”

“男的?”

“嗯!”

王慧君和许晓凡对视了一眼,“追!”王慧君果断地说。

“我也去。”韦薇一听去捉流氓,劲头顿时来了,把杨真真送回宿舍,她跟着王慧君和许晓凡奔下楼。

宿舍前的小路被月亮映得很白,树影纷乱地晃动着,似乎无人,又似乎有人。

“追上去看看!”

三个姑娘沿小路跑着,四处搜寻着,一直追到操场上。

“看,那儿有人,是两个!”许晓凡一把拽住了女伴们的后衣襟,紧张地说。

“悄悄地靠拢上去,别出声,认住他们的脸就是了。”王慧君嘱咐道。

“怕什么?你们俩捉一个,我一个人对付另一个。”韦薇说。

“嘘——”

操场上的人已经听见她们的说话声了,竟然对着她们喊叫起来:“喂——谁呀?”

“是陈潮平!”许晓凡吃惊地说。

王慧君疑惑地看了看许晓凡,韦薇已经奔到操场上去了。

“陈潮平,你深更半夜的,在这儿做什么?”

陈潮平从双杠上猛地跳了下来,“练练身体,松松脑筋,顺便,还陪陪安鲁生开夜车温功课。”

姑娘们这才看清,那坐在沙坑边上打着手电筒看书的竟是安鲁生!

“你们发疯啦!”

“小安喜欢临时抱佛脚,突击温课,我呢,反正也睡不着。”陈潮平说着,一撑,又翻身上了双杠,悠悠地在上面晃起脚来。而安鲁生压根不搭理她们,只顾念念有词背着什么。

“陈潮平,你们看见有人从这儿跑过吗?”

“没有人影,只有月影、树影。”安鲁生突然插话。

“出什么事了?”陈潮平问。

“没、没什么。”王慧君摇摇头,对女伴们说:“回去吧!”

她们回到宿舍,在盟洗间里里外外察看起来。

“韦薇,去把杨真真叫来。”王慧君像是发现了什么。

眼睛哭得肿肿的杨真真来了,王慧君拉她到窗前,回身指着门边的墙问:“真真,你看见的是不是‘他’呀?”

杨真真定睛一看,白墙上映着斑驳的树影,晃来晃去的,在某个时刻里,它们组成的图案真像一个高个光头的人呢!杨真真愣住了!

“哈哈,原来是‘他’呀!真真,你是害相思病了吧?”韦薇哈哈地大笑起来。

杨真真憋不住地吃吃笑了,王慧君又好气又好笑,拧了下她的尖下巴,许晓凡咬着嘴唇忍住笑,瞪了她一眼。

她们回到寝室。

铺满月光的桌子上,四只茶缸整整齐齐地摆着,里面盛着凉开水。

韦薇端起一杯喝了一口,“好甜,是桔子汁,真真,你凉着的?将功赎罪呀?”

“没、没有呀!”杨真真奇怪地说。

“桔子汁,只有方斐有。”王慧君轻声说。

韦薇端着茶缸的手一下子僵住了,口中含着的水咽不好,吐又不好。

“方斐、方斐!”王慧君叫了两声。

没回应。

“她睡着了。”许晓凡喃喃地说。

这一夜,方斐哪能睡得着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