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月x日 星期三 晴
阿娘总是叫我给外公外婆多写信,总是要间我大舅、大舅妈的情况,问得我都烦了。
其实,我是常常给外公外婆写信的,我只是不喜欢大舅和大舅妈。有一次,表哥表姐带我去骑马,我第一次骑,吓慌了,坐在马背上,马一蹦,我就叫。表哥表姐回家当笑话讲给大舅听,大舅皱了皱眉头说:“大陆来的孩子怎么这么娇?”哼卫你是天生会骑马的吗?第二天,我非缠着表哥教我骑马,任马怎样蹦怎样跳,我咬着牙不叫一声,把舌尖都咬出血来了,我要为大陆的孩子争气。
我到美国半年,几乎没有看见大舅妈的笑脸。妈妈到外公外婆那儿去的时候,大舅妈不准表姐陪我睡觉。半夜里,风敲窗把我吵醒了,窗外又闪电又打雷的,大舅妈的房间就在隔壁,她却一次也不过来看我。有一次,她把我领到一位很白的(连头发都是白的)老奶奶家里,叫我喊她妈妈,我没喊。我自己有妈妈,为什么还要叫别人妈妈:“妈妈”是能随意叫叫的吗?大舅妈劝我,说只要我叫这位老奶奶“妈妈”,那么我的妈妈就有可能在美国长期居住下去了。我说,我宁愿和妈妈一块儿回祖国去的。大舅妈又说,这个老奶奶钱多得没法用。可是,我想,钱和妈妈有什么关系呢?我喊了她一声“奶奶”。
在美国,我最喜欢的是莱莱。离开美国的那天,为了莱莱,我哭了。外公外婆送了我一只布做的绒毛小狗,和莱莱长的很象,它现在天天和我在一起。
——蔚蔚日记
X月X日 星期六 多云
今天,我们学校开家长会,妈妈提前吃了晚饭出门了。
阿娘过十分钟就要问我一次:“你们学校的家长会要开多久?你姆妈怎么还不回来呀?”我对阿娘说:“那么多学生的家长,老师一个个轮流谈情况,要很长时间呢呈”其实,我知道,老师不会找家长一个个地谈,家长会一般不会开得很晚的,可是,妈妈……又要很晚回家了。
最近几个星期,每逢星期六晚,妈妈总会有事情出门,而且总是找许多理由不带我去。阿娘的脾气越来越坏了,脸老是阴沉着,而且常常喜欢摔东西。妈妈看见阿娘发脾气,老是赔笑脸,半夜里,我却听见她叹气,妈妈太可怜了。
妈妈呀,你是应该为你的将来着想的,你一定是为了我,丢不下我,你才总是犹犹豫豫。我真恨自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给妈妈带来这么多烦恼。
爸爸呀,你现在何方?我越来越想念你了。看见妈妈独自外出,我心里就会很难过,我知道,为了妈妈,我不应该难过的。我祝愿妈妈幸福,可我千倍百倍地想念你,爸爸,你现在何方了你听到蔚蔚在叫你吗?
——蔚蔚日记
家长会。
先是各班主任召开小会,介绍各学生在校表现,再是教导主任召开大会,介绍学校对这一届学生总的估价和培养的方向,最后颁发学生成绩报告单和操行品德评语。
邵心如跨出学校门的时候,已经快八点了。下班回家时,蔚蔚对她说要开家长会,她已经无法再通知陈天俊。她以为,中学生的家长会,顶多开个把小时,那么开完会再赶到约会地点,顶多迟到十几分钟,陈天俊是经受得起这十几分钟的考验的。没料到那位教导主任很健谈,会议拖长了三刻钟。现在,已经迟到一个多小时了,陈天俊还会等着吗?
邵心如迟疑不决,她想回家,想快些告诉蔚蔚,老师表扬她了,她的成绩都是优秀,蔚蔚一定会高兴地搂着自己的脖子笑呀跳呀,她喜欢看女儿高兴的模样。可是……万一陈天俊还等在那儿呢?很有可能!根据她和他几次碰面接触下来的印象,那是位极其内向、敏感而又敦厚、认真的人。失信于人,是不礼貌不道德的,邵心如决不做那种事。她应该到约会地点去,倘若他还等着,就向他道歉,说明情由,然后尽快赶回家,倘若他已经离开,她也决不怪他,谁让自己迟到一个多小时呢?
他们这次约定在人民!”场上第九根莲花灯柱下碰头。49路公共汽车驶进人民!”场时,邵心如额头抵住玻璃窗朝外看,一长串莲花灯,“莲花”犹如开放在夜的深水湖上。一根、三根、五根……九根,第九根灯柱下……伫立着一个着深色中山装的微胖的身影,陈天俊也象一根灯柱。
下了汽车,邵心如匆匆往回走,她看见陈天俊朝自己迎过来了,他真会这么空等一个多小时呀,她胸口泛起一股自己也闹不清的滋味。她正想开日申述缘由,向他道歉,他却急急地抢先开了口。
“小邵,遇上什么事了了是你女儿……病了吧了”
他怎么会想到蔚蔚?邵心如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胸口的那股滋味化开来了,漾遍全身,暖暖的。“不,蔚蔚很好,谢谢你……是学校临时召开家长会,实在无法通知你了。你……还是把单位的电话号码抄给我吧。”前几次,陈天俊要留电话号码,邵心如不愿意,她以为,她无论如何不会给他打电话的。
陈天俊松了一口气,“你累了吧?我们到南京路口的那家咖啡店去坐会儿,好吗?”
“噢,不,我不想吃东西,真的。”她说,抬起脸看了看上海图书馆的钟楼,八点三十八分!
“那,我们就慢慢走着谈谈吧,好吗?”
她实在很想快点回家,前几次约会,她总是坚持在九点以前赶回家的。可是此刻,她实在不忍心拒绝他,为了他空等的那一个多小时,也为了他竟然会惦着她的蔚蔚。而且,她已经了解他是非常细腻、体贴人的,他一定知道自己仰脸着钟楼的意思,那么,他还坚持要走走谈谈,一定是有话非谈不可的了。
她随着他缓缓的脚步走着。一向是他主动告诉她关于他的这般那般的事,而她总是默默地听着。她已经了解了他的亲人和朋友、他的工作和爱好、他的少年和青年……今天,他还要告诉她什么呢?
“我想……跟你谈谈,我前面那次不幸的婚姻……”他依然用没有抑扬顿挫的沉闷的语调说着,气……我曾经很爱过她……我并不知道她会是那样的人……”
原来,他也曾有过十分坎坷的经历……
晓岱真不亏为专攻历史学和社会学的研究生,他懂得让两颗都带有不同的创伤的心互相接近、互相同情、互相抚慰……。
她听完了他的叙述,长长地吁了口气,拾起湿流谁的睫毛望着他,问:“你们在一起这些年,就没有……孩子了”
“没有……幸亏没有,否则,这孩子也太不幸了。”
她想起了蔚蔚,蔚蔚曾经非常幸福过,她有一双恩爱笃诚的父母。可是,蔚蔚现在也是不幸的了……“你……会喜欢孩子吗!”她间出这话,自己也很意外,而且马上就后悔了。她和他还从来没接触过以后的生活间题呢,她怎么能这样快就提出孩子的间题了他一定会笑话自己了。她后悔得不敢听他的声音。
他沉默片刻,依旧不紧不慢地说:“我从来没和孩子接触过,所以……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听晓岱说,蔚蔚很可爱……请你无论如何放心,我会处理好这种关系的,如果将来……
他并没有为了取悦她而拚命表示对蔚蔚的喜爱,他说的话让人觉得是发自他内心的真话,这使她对他产生了敬重和……久违了的温情。
“等开春,我们一起出去玩玩,上杭州、上无锡,也带上蔚蔚……”他说。
她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心里是答应了。
他们沿南京路走着,隔墙就是人民公园,园里的常青树探出墙头,路沿边出现了一条浓荫的角道,角道外是霓虹灯织成的彩色的天地。他们在浓荫的雨道里慢慢地走着,走着,她觉得自己在向自己的过去告别,自己在走向一个崭新的明天……过去愈来愈远了、模糊了、消失了,明天愈来愈近了,清晰了,伸手可及了……
这时候,他们已走出浓荫,眼前突然明亮起来。召巧心如定了定神,眯起眼睛看了看四周,看清了,马路边上竖着一排涂成鲜亮的奶白色的宣传橱窗栏,长串的日光灯把它们照得如同白昼。
“科技成果图片展览,我们研究所也有好几项项目,咯,在那儿。……”陈天俊抬起手指了指,回头招呼邵心如,他看见邵心如面如纸灰地站着,眼睛定定地盯在一扇橱窗栏上。
“……呵,她已经驶起了小船,离开了令人伤痛的过去的岸,她的船儿正在向憧憬般的明天的岸驶去,可是,突然刮起一阵狂风,卷着她的小船,把它连同她一起又拖回到过去的岸边。
这橱窗栏,这玻璃,这木框,上面都印着尧禹的手迹……她的尧禹不仅是优秀的工程师,而且还是出色的画家,他所在的公司布置这面橱窗栏的任务,每每是交给他的。多少年前了国庆节,尧禹告诉她,他把他们那面橱窗设计得象雕塑展览一样美。他把小蔚蔚背在肩上,硬拉她乘车赶到这儿,要她欣赏他的杰作。听到她说了声:“真好看!”他笑了,孩子般天真,小蔚蔚骑在他宽宽的肩上使劲地拍着手……这该死的橱窗栏,象魔术师一样,把许久许久以前的事活龙活现地展开在她眼前。那时她和尧禹认识不久,她参加工人文化宫业余美术班,她画的画(那是一张水彩风景,和她一样淡雅)被陈列在这橱窗栏里。她和尧禹逛马路经过这里,她不好意思指给他看,可他眼尖,一下就看到了她的名字。“呵,想不到你也爱画画!”他兴奋地捉住了她的手,第一次。她便由他捉着手,红着脸告诉他:她在读初中的时候,曾被浙江美术专科学校挑中了,可是外婆舍不得放她一个人到外地,她也不忍心离开外婆,失去这个当女画家的机会太可借了。他安慰她说:“不用后悔,将来,可以培养我们的……后代!”她假装气恼地擂他的结实的背……
“小邵,小邵!”
低沉的呼唤把邵心如从遥远的过去召回到现实中来了,她看见陈天俊正关切地注视着自己,噢——原来时光已经流逝了许久许久。
“小邵,你的丈夫,生前就是在这家公司工作的吧!”陈天俊仔细地看了看那面橱窗的角落里写着的单位名称。
“是的。”她再一次为他的细腻和敏感而震惊,她想对他说些什么,可是他先说了。
“小邵,你脸色不好,是太累了,回家吧,我送你上车。”
她走进弄堂口,依旧很习惯地朝自家房子的窗口看了一眼,一片漆黑,都睡了!
她暗自庆幸,省去了一番口舌,等明天早上再解释吧,明丽的清晨总比浑沌的夜晚好说话。
她摸出钥匙开大门,咔——咔——钥匙伸进锁眼,却旋转不动!她拧亮小电筒查看钥匙,没错,是这把。她再一次把它伸进锁眼,咔——咔——旋转不动!
一个可伯的念头攫住了她的思绪:门被人反锁了!他们这幢房子从来就没有反锁大门的习惯!
怎么办?叫吧……寂静的夜,势必吵醒前后许多家人家。不叫吧……难道就这么在门外蜷缩过夜?
邵心如浑身丝丝地冒出了冷汗。
她硬了硬头皮,对着亭子间的窗口叫,“姆妈——开门——,姆妈——”
蹋蹋蹋蹋蹋,她听见有人下楼梯的声音。
门打开了,竟然是蔚蔚,只穿着单薄的睡衣睡裤。
“真要命,你要着凉的!”
“妈——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一直睡不着……”蔚蔚扑进她的怀里,她觉得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蔚蔚,我们快网房去,快,快。”她用全身力气拥着蔚蔚,恨不得把自己的全部热量都输到女儿身上。
“妈妈,你怎么会忘了带钥匙呢?”
她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她不想把门被反锁的事告诉女儿,不要给她天真的心灵上增加什么负担吧。
“妈妈,阿娘今天晚上凶得不得了,连小姑妈都挨了骂。小姑妈要出去,阿娘说,再这么深更半夜地混,打断双腿,不准进家门。小姑妈气得哭了大半天呢。”
她听着女儿的话,心象铁锚般地往下沉,腿象拴了石磨,抬不起。
经过亭子间的时候,她听见婆婆很响很重的叹气声。
邵心如一夜没合眼,反复权衡,下决心把真情告诉婆婆。跟婆婆共同生活了这么些年,为什么要变得象路人那般陌生呢,她想要用她的诚心来取得婆婆的谅解。她早早地起床,用凉水洗了脸,头脑清醒而且镇静,她很有信心。
婆婆起床了,婆婆上厨房里来了。
“姆妈,我昨晚倒来晚,让你操心了,真对不起。”她给婆婆倒了盆洗脸水。
“阿如,婆婆不洗脸,一把拽住她的手臂,“阿如,姆妈待你怎么样”
“姆妈,你就象我的亲娘。”她看见婆婆头发凌乱,眼皮浮肿,也是一夜没睡的模样,鼻根不禁有些发酸。
“阿如,看在姆妈待你好的分上,姆妈求你一件事,你就依了我吧。”婆婆颤声说。
“姆妈,什么事,你说,你说。
“阿如,你还年轻,姆妈懂你的苦楚,姆妈也是年轻轻就守寡熬过来的,寡妇的苦,姆妈都知道。现在新社会,姆妈脑筋也不旧,你要改嫁,姆妈不拦你。只是,只是……”
“姆妈,你说呀”
“阿如呀,你要嫁,索性嫁得远,嫁到美国去,姆妈象嫁亲生女儿一样赔了嫁妆送你。”
“姆妈,你,你说些什么呀!”邵心如大惊失色,喊了起来。
“阿如,你要为姆妈我想想呀,姆妈吃了一辈子苦,还不是都为儿女们着想,老了只想过过清静的日子……”
“姆妈,我不离开你,我会象亲女儿那样服侍你一辈子的……”
“不不,姆妈不拖累你,你到美国去伴你亲生父母吧,你不好意思提,我出面写信,我去求求你父母,求求你哥嫂,替你物色个合适的……你看看,现在黄花闺女都想方设法往外飞呢。”
“姆妈,你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阿如,姆妈难做人呀,你心善,替姆妈想想吧。听说上回是因为蔚蔚,你哥嫂才不肯留你,你把蔚蔚留给我,我替你抚养蔚蔚……”
“不不不,姆妈,这件事我万万不能答应的……”
“阿如,阿如,姆妈这辈子什么事求过你呀金只求你这件事了,阿如,要姆妈给你磕头下跪,姆妈也愿意。”
“不不不,姆妈,万万不能的……”邵心如心如刀纹,她看着婆婆塞满眼屎的老眼,布满泪渍的皱脸,逼在她眼前,令她可怜、可恨、可伯!这难道真是尧禹的母亲吗?太陌生了,这张看熟了的脸!
“阿如,阿如”婆婆一步步紧逼。
“姆妈,不,姆妈,不……”她一步步后退,婆婆的脸在她的眼中被拧歪了……她忽然想起在美国期间嫂子冰凉冰凉的脸,想起那位董事长做生意般挑剔的脸,想起那对老华侨夫妇看见蔚蔚时贪婪的脸,也想起亲生父母痛惜女儿悲苦的脸……临离开美国的那天,母亲老泪纵横,抱着她哭着说:“阿如,别责怪你哥嫂冷酷无情,他们有他们的难处,在这儿挣钱,耗神耗力,不容易呀!”父亲拍着她的肩说:“阿如,临死前能与你相聚一场,此生无憾了。回去吧,你是我们邵家留在祖国的一条根,我死后,骨灰总要运回家乡的。”……
“阿如,你在想什么了姆妈前前后后都替你想过了,不会吃亏的,你就应了我吧!
“不:我不——!”邵心如不知从哪来的勇气,推开婆婆,迸出两个“不”字,转身往自己房间跑去!
楼梯口,幼君拦住了疯了似的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