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月x日 星期天 小雨

阿娘托弄堂里的人给大姑妈写了信,今天一早,大姑妈来接阿娘到她那儿去住了。大姑妈家房子很小,两个表哥哥都长得又高又大,阿娘去了,他们只好打地铺。妈妈拖住阿娘,叫她别去,妈妈简直在求阿娘了,可是阿娘还是随大姑妈去了。小姑妈说:“随她去,你们等着吧住几天,她会回来的。”下午,姆妈叫小姑妈给阿娘送去薄被子,大姑妈家人多,妈妈怕阿娘去了,棉花胎兜不转了。平时,妈妈总是把最新最软的棉花胎给阿娘翻被子的。

阿娘,我真不懂,妈妈什么地方待错你丫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我们一起生活呢?

——蔚蔚日记

X月X日 星期四 多云

妈妈刚告诉我,星期六(也就是后天),要带我到绍兴去给爸爸扫墓,我真激动得上课也没有心思了,物理课小测验,我竟会漏做一道题,这下连80分都得不到了,但我原谅了自己,因为这是为了见爸爸而太兴奋的缘故。我老是觉得爸爸会在绍兴郊外那座美丽的小山上等我,他还会把我举起来,驮在他的肩上吗?爸爸,我现在已经长得快和妈妈一般高了呀。

我很清楚地记得三年前我和妈妈去绍兴的情景。我们乘的就是鲁迅在《故乡》中描写的那种乌篷船,又窄又长,漂在水上很象一只蜻蜓。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水,上海黄浦江的水是黑的,绍兴的水是豆青色的,很纯净,悠悠****地晃着,象要把我们的小船晃到天上去。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山,上海长风公园的铁臂山我都爬腻了,绍兴的山是翠绿色的,很透明,风儿在树叶间絮絮地吹,使我联想起许多发生在山里的神奇故事。看了那样美丽的水和美丽的山,我为爸爸伤心的疼痛慢慢地减轻了许多,因为我想爸爸能住在那儿倒是蛮快活的,遗憾的只是和我们离的太远。

我多么想再去看看那山那水,看看和树叶呀花呀躺在一起的爸爸的墓碑。树叶落了又长,花儿开了又谢,那么墓碑呢?它会怎么样呢?

可是,我现在突然决定不跟妈妈去绍兴了。

吃晚饭前,妈妈对我剖露真情:去绍兴的票是那位陈叔叔买的,陈叔叔要和我们一起去看爸爸的墓!

阿娘不在,是妈妈烧的菜,我最爱吃妈妈烧的菜,可是,今天我只吃了小半碗饭。我骗妈妈说是肚子痛,我不愿意让妈妈看出我的不高兴。晓岱叔叔说,我已经长大了,要懂得爱护妈妈,体贴妈妈。我只是有点气那位陈叔叔,他为什么偏要和我们一起去看爸爸的墓?爸爸是我的爸爸呀!我要见着那位陈叔叔,任他怎样待我好(他一定会待我好的。听周小英说,许多人的后爹后娘在结婚前总是对孩子很好的,以后嘛,就不一定啦),我在他面前是装不出笑脸的,那样妈妈就一定会不高兴的。为了不惹妈妈不高兴,为了让妈妈真正地出去散散心(妈妈最近在家真是憋气死了),我决定放弃探望爸爸的机会了。

爸爸,你能原谅我的行为吗?你不会责怪我不想念你的吧?我在心里为你祝福了,愿爸爸在美丽的山里安宁、快活!

妈妈,你不要怨我不陪你一块去呀,你不要说我心眼小、主意大呀里我在这里为你祝福了,愿妈妈这次出去能扫除烦闷,寻到幸福!

对了,我应该给妈妈写一封信!

——蔚蔚日记

她又坐在那张颜色发黑,动一动就会吱咔吱咔作响的藤椅上了。

晓岱从墨水瓶、笔筒、稿纸和书本中找出了那只无盖的、画着对墨虾的景德镇瓷杯,到过道里的水龙头下去冲洗。水声哗哗地传进她的耳朵,使她的心象是块任水漂浮的木片,胡乱地摇晃起来。

今天下班后她去农副业自由市场兜了一圈,买了两斤鸡蛋,准备煮成酱油蛋,好在去绍兴的长途旅游车上吃。回家稍晚了,幼君正象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蔚蔚还没有回家!

邵心如有点担心蔚蔚,要去学校看看,被幼君拦住了,“嫂子,刚才晓岱打电话来,你不在,我去听了,他说有要紧事找你,要你去他家。”

“什么事,”她很奇怪。

“哎呀,人家又不肯跟我说,你快点去吧,也许也许……,幼君脸红红地发着光采。

“好吧。”她懂小姑的意思了,想起自己应允她的事,迟早得去找晓岱说的。于是便胡乱吃了点面条,叮嘱好幼君,要她到学校去接蔚蔚,然后,急匆匆地赶到晓岱家里。

他究竟要告诉自己什么要事呢:

气心如姐,喝茶喝茶。”晓岱端着湿谁谁的茶杯递给她,然后又坐到那被褥凌乱的**。

“找我什么事”她问。

“急什么,喝了茶,歇口气。”他笑嘻嘻地看着她。

从来没见他这般吞吞吐吐的,也许,不好意思了那么,由我先说吧!她想着,环顾了他乱七八糟的房间:“晓岱,你该找个人来管管你的生活了。”

“我的生活为什么要别人来管?”

“我是说,你该找对象、结婚、成家……”

晓岱笑了,笑得无忧无虑:“心如姐,我们相识已久,你今天才想起关心我的生活呀!”

邵心如脸微微地红了:“怎么,你不愿意?”

“哪里的话,你是大姐嘛。”

“好,那你对我说实话,你理想中的爱人是什么样的!”

“不知道。”晓岱想了想,摇摇头。

“你的条件,譬如,相貌、学历、家庭、工作等等。”

“不知道。”晓岱又摇摇头。

“你别跟我耍油条,也许,你已经有了?”

“心如姐,我从来不瞒你的。我总觉得,在没碰到你爱的人以前,最好不要想得太具体,而且,也不可能想得很具体,已经很具体了,不就有这个人了吗?”

邵心如沉吟了,她承认他说的有道理,可是,倒使自己难开口了。

“心如姐,我想,你一定是想给我介绍朋友,是吗?”

她笑了,笑他的聪敏。

“是你家的幼君,对吗?”

她漂了他一眼,鬼精灵!“嗯,你给我的信中好象提起过她,你说她很可爱,不是吗?”

“是的,不过我觉得蔚蔚也很可爱,你,也很可爱呀。”

“我觉得你俩,挺配对。无论从外貌还是家庭来说,都相称。她对你,印象很好,主要看你的态度了,你说呢:

“心如姐,你不是个称职的红娘,说话太干巴巴,没有煽动力。”

“说正经事,你愿意和她……吗:”

“不知道。”晓岱收敛笑,摇摇头。

“你喜不喜欢她?”

“不知道。我的头脑里东西塞得太满了,要再存进一个人,实在很不容易,这个人得要有很大的本事呐!”他又嘿嘿地笑出声,“心如姐,听其自然,谁有本事钻到我心里,我决不拒绝。”

邵心如无可奈何地苦笑笑,她摸不透他的心思,十分遗憾。

“喂,你和那位陈兄,到底怎么了!”他开始“反攻”了。

“不知道。”她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你不知道我知道,你们相约星期六,也就是后天,去绍兴,是吗?”

“他告诉你了了”邵心如心中疑惑。

“他托我转给你一封信,是封了口的。他说一定要在星期六前交给你。”晓岱从他满是信件的抽屉里翻了半天,抽出一只很大的信封,“咯,你快看吧,是秘密话呢。”

小邵:

身体好吗?你总是太夜弱,令人常念念。

自从上次我们分手后,我几天来一直在反复思考我们俩的……关系问题,想得头生痛,我本来就有些秃顶,这两天可能更秃了。(原来,他也会说玩笑话的。邵心如看到这儿想。)

坦白地说,我是喜欢你的。和你接触了这么些日子,我愈来愈敬佩你的感情的真挚和深沉,你对你已故丈夫的深情常常使我羡慕之极。我知道,这片深情充溢着你的心胸,而我,自知是没有理由和资格来分享这珍贵的感情的,至少,目前是这样。(邵心如深深地感激他。)

我无意中买了去绍兴的车票,想不到竟触动了你的痛处。我怎么能够和你一块儿站到他的墓前去呢?那里,是一片只有你和你女儿才能踏入的纯洁的天地。我决不应该去惊扰他的在天之灵的,所以,我决定不和你们一起去绍兴了。车票,可以退掉一张的,你带着蔚蔚一路上要注意安全。可以代我在他墓前献上一束野花吗了作为一个你们的真诚的朋友。(谢谢)

是朋友!我想,为什么人与人之间非要是结合成家庭了才能相亲相爱呢?我们象朋友般地交往了,你给我寂类的生活带来了宁静的欢乐,就象一片荒滩上忽然涌来一股清泉,冒出一棵小树。

我很愿意永远是你的朋友,你呢了(我很愿意!邵心如恨不得立刻告诉他。)握手!

陈天俊

x月x日

邵心如把陈天俊的信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象嚼青橄榄,越嚼越有味。他的信一点不象他的人相、说话和举动,字里行间充满了诗韵和感情!邵心如被他的坦率和诚意激动得泪光点点,脸烦徘红,想说什么,却无法找到适当的词句。

“心如姐……!”晓岱探询地问。

她把信递给了他。

晓岱默默地看了,猛然一拍掌,大声说:“陈兄乃真君子也,他是值得爱的,心如姐,你说呢?”

邵心如想了一会,缓缓地回答:“不知道……”

爱情,常常是在人们不知道的时候产生的,就象春天,总是不知不觉地来到了。

邵心如刚跳下15路电车,就看见幼君,她站在弄堂口,头颈伸得很长,东张西望的。

“幼君——”

“嫂子里”幼君啪啦啪啦跑到邵心如跟前,吁了口气,“哦哟,你总算回来了!我简直等得绝望了,起码过了三十部电车,你再不回来,我就要报公安局了。”

“这么急!其实,才九点多呢。”

幼君勾住她的手臂,贴着她的耳朵气喘喘地间:“嫂子,你快告诉我嘛,他说了什么呀?”

邵心如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好嫂子,你还卖关子呀?人家心都快缩成团了。你,跟他说了……我吗?”

“嗯,我间他了……”

“他……什么意见了”幼君声音在发抖。

“他说,他说……”邵心如想编句什么话,实在编不出,只好直说:“他说,不知道。”

幼君猛地收住脚步:“嫂子,这是什么意思?”

邵心如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

幼君咬住了自己的嘴唇,丰满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眼瞪得很大,直盯着黑黑的弄堂深处。

“幼君,你,你怎么了?”

幼君突然扑到邵心如肩上,哇地哭了起来。

“幼君,幼君,别哭,夜深了,全弄堂都会听到的,别哭呀。”

幼君把泪和鼻涕涂了邵心如一肩脾,好长时间才缓过气来,抽泣着说:“嫂子,你别瞒我,我知道,他不喜欢我……”

“不不,他真的没有这样说,我发誓。”

“他肯定不会喜欢我的,他不是那种只重外貌的人,要不,我哪能那样……喜欢他呢了可我实在配不上他。”幼君说着泪又淌出来了。

邵心如从来没见幼君这样真情地对待一个男子,所以她真心地为小姑难过起来,她搂着她的肩劝慰她:“幼君,幼君,只要你心坚意诚,并不是没有希望的呀。”她详细复述了晓岱的每句话。幼君渐渐止住了哭泣,她的含着泪的眼睛里闪起了两颗光斑,很象两颗星。

她们走到家门口,邵心如这才发现窗口都是暗的。

“蔚蔚已经睡了吗了”她随口间着。

“哎呀!我忘了告诉你了!”幼君狠狠擂了擂自己的脑袋,“嫂子,蔚蔚没有回家!”

邵心如一脚踏空,差点从门阶上摔下来。

“蔚蔚,她,她出什么事了!”她一把捏住幼君的手臂,掐得幼君痛得咧了咧嘴。

“嫂子,是这样的,我去学校找蔚蔚,老师说,她们早放学了。我沿路找,都不见人影。回家来急得没法子,有一个扎小辫子的女孩子来敲门,她说她是蔚蔚的同学,蔚蔚就住在她家,她带来了一封蔚蔚给你的信……”

信了怎么又是信了“蔚蔚的信呢?”

“我放在你的床头柜上了。”

邵心如三步并两步地奔进自己房中,看见柜头上摊着一张练习簿上撕下的纸。

“蔚蔚——”她一把抓起了它。

妈妈:

首先请你不要着急,不要生气,定定心,看我的信,好吗?

妈妈,我爱爸爸,也爱你。因为爱爸爸,所以我很想到绍兴去扫爸爸的墓;因为爱你,所以我不想跟着你和陈叔叔到绍兴去。我矛盾了好久,终于选择了后者,不去绍兴了,因为我更加地爱你呀!

妈妈,你不要不高兴,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和陈叔叔的事了,这是妈妈你应该得到的幸福,妈妈你千万不要因为我而有什么顾虑呀。只要妈妈高兴,我就很高兴了。

我怕你不肯让我一个人留下,那样就妨碍了你和陈叔叔了,所以我这两天就住到周小英家里去了。周小英有一间有己的小房间,我就和她睡一张床,很好。

妈妈,我已经快十五岁了,都已经到了打入团报告的年龄,你千万别为我担心。

祝妈妈旅游愉快,千万代我在爸爸墓前献一束野花,最好是白的茶花,妈妈,那山上不都是茶树吗?

妈妈回来的时候,我在车站上接你。

蔚蔚草于

x月x日

邵心如把脸埋在女儿的信纸中,她闻到女儿身上那股甜甜的气味了,眼泪止不住地涌出眼眶。“嫂子,你别哭,不要难过呀。分幼君在一旁劝道。邵心如摇摇头。“我不难过,我一点不难过,我只是……”

泪珠成串成串地往下掉。她真的一点不难过,她只是觉得感情的泉不知在哪处被捅了一个口子,于是全部的水都挤到这口子边来了,挡也挡不住,**地流呀流呀。

她哭了很长很长时间,然后她抹净了泪,披上件外衣,下楼了。

“嫂子,你到哪几去?”幼君追到楼梯口间。

“我去把蔚蔚接回来!”

“嫂子,等等我,我陪你一起去。”

她们急急地走着,马路上阅寂无人,只听到她们俩嗒嗒嗒的脚步声。

“嫂子,没车子了,周小英家你认识吗?别摸错路。”

邵心如不应声,她在想:今天晚上无论如何要把蔚蔚接回家!明天上午请半天事假,去尧禹大姐家接婆婆。后天,她要带着女儿和婆婆一起去绍兴,去爬那座山,去找尧禹的墓碑。

风吹过,撩起路边的柳枝往她的脸上拂,柳条上那鼓囊囊的芽苞不知什么时候都已经长成细细的叶片了,因此柳枝变得很柔软,拂在脸上,痒痒的,同时有一股枝叶的清香扑进鼻腔,在胸口漫溢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