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分明告诉妮圈,她的裁缝摊总是摆在幸福邮弄口面南的墙脚边的。可是,当妮囡来到幸福邮弄口时,面南墙下已撑起一张天蓝色的塑料篷,篷下支着一张裁衣板,站在裁衣板后面的是一位娃娃脸的小伙子,留一头长鬓角的客发,穿一身化纤料却做工考究的西装,他双臂交叉在胸前,眼睛里含着挑战的神气对妮目嬉笑着。

“会不会是个不怀好意的小流氓?!”妮固有点着慌,进不得,退不得,不知怎么办好。

这时,带彩色玻璃窗的屋子的大门咔吱一声打开了,台阶上站出个棉花团脸、梳老式巴巴头的中年妇女,胳膊里挽着个装满长颈瓶、!”口瓶的大菜篮。她与妮固正打个照面,那尽永远含着笑意的眼睛,勾起了妮固心底久久埋藏着的一种暖如春阳的温情。

“哎呀,这不是妮周吗:”对方已经高声地打起了招呼。

“你是……大阿婶呀!”妮囱哆哆嗦嗦地应淆,眼眶竟有点潮润了。大阿婶是康康的奶妈,在康康家待了近三十年呢!

“怎么几年不见,妮固变得漂亮起来了!”大阿婶五十几的人了,喉咙还蛮响亮,妮因又害羞又高兴,偷偷地漂了一眼那几扇镶着彩色玻璃的窗口。以前,她曾经坐在那窗口下做功课,和康康耳鬓厮磨,浴在五颜六色的阳光里,大阿婶每次都煮桂花赤豆汤,盛在细细的白瓷碗里,端到他们面前,那味儿又甜又糯,妮固会喝得小鼻尖上冒汗。

大阿婶看看妮因身后的缝纫机,问:“妮固呀,你今天是来……?”

妮固多希望自己还没长大,仍旧斜背只小花布书包,掂起脚来批康康家的门铃,然后由大阿婶引着她走进那彩色玻璃窗的房间。

“姐姐……生娃娃了……姆妈让我替她……”妮囡用蚊子叫似的声音说。

“噢噢,你也是小裁缝,好好好,大阿婶从小就看出你心灵手巧的。”大阿婶哇啦哇啦地说着,动手要帮妮固摆摊子。

“大阿婶,我的地方,……被人占了!”妮固不知所措地说。

大阿婶的眼珠往南墙脚斜了一下,拍拍厚笃笃的胸脯说:“不伯,我来轰走那只小糊孙。”她咚咚地冲到那天蓝色的塑料篷下,敲敲那裁衣板:“喂喂,小么,你怎么占了人家的地盘了让开让开,否则大阿婶请你吃巴掌!”

“嘻嘻嘻,大阿婶,君子动嘴不动手呀。这地方面南,整天阳光暖烘烘,白白地空了三天,我看看实在舍不得,才搬过来的,嘻嘻……”小么柔声和气,满脸堆笑。

“现在人家妹妹来了,你就该让开呀!”

“大阿婶,那小姑娘可是你相中的媳妇!若是,我马上让开。”

“少说屁话,你快搬板子拆篷子。”

“这样吧,大阿婶,你让她叫我声大爹,我就让……”

“滚你这小湖场卫”大阿婶被小么胡搅蛮缠光火了,持将袖子要动手,被妮圈扯衣后襟制止了,妮囡心想:这三个月要和他日日相处,可得罪不起呀。

“大阿婶我就搭在北墙下吧。”妮固说。

“也好也好,你站北墙下,大阿婶在楼上开窗一探头就望得见,照应起来还方便些。”大阿婶白了一眼小么,“哼,这回便宜你了,小湖琳!”

大阿婶特地跑上楼拿来块塑料布,帮妮固在北墙下也撑了张篷子,然后才拎起菜篮,千叮嘱万叮嘱说:“妮面,口渴了上楼来讨茶水,中午困了到我房里来躺一会,别客气呀!”

大阿婶走过马路去了,妮圈忽然想起了什么,追上去,附在大阿婶的耳边说。“千万……别告诉康康……我做裁缝的事……”

大阿婶眨巴了几下小眼,仰起头大声笑了起来:“你们这些小丫头,脸皮比豆腐皮还薄呀!做裁缝还不体面呀了总比我们家中那位少奶奶强多了……

“谁……了”

“康康的老婆呀又啧啧啧……”大阿婶摇着头走了,那一连串的啧啧声引得妮囱的思绪无边无际地盘旋……

康康的老婆了她是什么模样的了,好看吗了待康康亲热吗?妮因回到自家的裁缝摊上,站在那儿,一抬头就能看见康康家彩色的窗!”,窗前横着几根梧桐树浅灰的枝权。那彩窗下是不是仍放着张小圆桌?圆桌旁是不是仍放着坐上去会把整个身子都陷进去的沙发?康康睡的那张小铁床一定换成大床了,大床仍放在门边上吗?这间总是充满五颜六色阳光的房间,仍是那样的一尘不染,光可鉴人吗?

“喂,站在马路上想心思,还不如在家睡大觉呢!”

妮固拾眼看,正碰上小么讥笑的目光,小么一面朝她挤眉弄眼,一面还在往布上画粉线,他的裁衣板上已摆着一大溜衣料了。

妮圈低下头,把挂在颈上垂在胸前的软皮尺往手指上绕来绕去。

没有人请妮圈裁衣,妮固闷闷不乐地坐在缝纫机旁,小么不时地与顾客们嬉笑闲扯:

“王大姐,这套西装穿着满意哦:一句话,以后你们家的衣服我包了。”

“啥?工细贵?你到‘新世界’服装店去做做看,没有二十元不要想进店门。”

“哎呀,你是贵人福大气量大,哪在乎这点点零头料了二米半料做一套西装,你打听打听,够紧巴的了……”

妮因听着心烦,索性用双手捂住耳朵。

“妮固,你怎么了了不舒服?”大阿婶买了油盐酱醋回来,抚着妮囡的额头间。

“没啥没啥。”妮固撑出笑脸说。

“是没有生意吧?莫性急,你初来乍到,人家不知道你的手艺如何嘛。大阿婶替你拉点生意去。”

“不要不要,大阿婶……”

“客气啥呀!”我们家那位少奶奶,衣料成堆成堆地藏在箱子里呢!

大阿婶兴致勃勃地跑回去了,妮圈的心七上八落地折腾,真要替康康的老婆做衣服,可得使出全身解数才行。

妮因听得耳边响起一声惚哨,扭过头,发现小么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手中的活,站在她的身边了。

“你……?”妮固警惕地间。

“头次做生意,不容易吧?”小么的娃娃脸上挂着滑稽的笑容,滴溜溜的眼在妮固脸上打转,“你不能象只偎灶猫缩在篷子里,站到街沿上去,吹喝呀。”

“我……不!”妮圃摇摇头。

“我来教你。你看着。”小么往马路边上一挺,朝着那些背挎包的往来行人嚷,“做衣裁衣吗了来来来,中式西式、男女老少、式样新颖、做工考究……”

“唉呀,难听死了!”

“难听?怎么难听了我这条嗓子当年还差点考上音乐学院呢!”小么潇洒地甩了下头发,“你坐着,一百天也没人找你裁衣服。”小么的口气中明显含着戏谑的威吓。

“我……不!”妮目固执地摇摇头。

“我给你出个主意,”小么凑到妮固跟前,“我们俩联合营业怎么样了我裁你做,钞票对分。”

“可是,”妮固后退了一步,“做衣功夫大呀!”

“裁衣技术性强呀,线啦,拷边啦,机油啦都由我供给,怎么样,”

妮固心动了,只管闷头踩缝纫机,多省心。只是不知道小么这人的品行如何,姑娘与陌生小伙子交往,还得谨慎。她正犹豫间,大阿婶又下楼来了。

“去去去,小湖孙,不要七搭八搭。”大阿婶操了一把小么,“规规矩矩做生意去”

小么朝妮固挤了挤眼,回到天蓝的篷下面去了。

“妮因,要提防这只小瑚孙,门槛精得不得了,替人做衣服,余下的零头料都不还,拼成娃娃衫,又去卖大价钱。”大阿婶关照妮固。

“嗯。”妮固点点头。

“妮圃呀,真真气煞我了。”大阿婶一拍手掌,吁吁地说,“我们家那位少奶奶不相信新来的裁缝,我嘴皮磨破了,她就是不肯把料子拿出来,哼,她的衣料都被虫蛀了!”

“大阿婶,没关系的,不做就不做……”妮固尽管心里很失望,脸上还是勉强地笑着。

“嘿嘿,妮因,你就先替我做条裤子吧,”大阿婶从大襟衫下取出一块灰的卡料子,“做好了,我天天穿着满弄堂转,替你扬扬名声。”

那股暖如春阳的温情又在妮圈胸口一拱一拱的了。她仔仔细细地替大阿婶量了裤腰、裤腿、裤长的尺寸,暗暗发誓,一定要做一条最挺括的裤子,让大阿婶穿着也神气起来。量好尺寸,大阿婶摸出两元钱塞到妮固手中,妮固象触着火般地缩回手,连连说:“不要不要,大阿婶,我应该替你做的呀!”

“哪里话,大阿婶钱虽不多,都是凭劳动挣来的,用起来畅快,快收下,你也是凭劳动挣钱呀。”

“不不不……”妮囡憋得脸通红,死活不肯收钱,两人推来推去地不相上下。

“呕嘟!”彩色的玻璃窗被重重地推开了。

“大——阿——婶——怎么垃圾倒了这么长时间呀!”因哭了,要吃牛奶,奶瓶都没煮过……”声音又尖又唠,象一根丝线在空中飘。

“妮圈,我走了,有什么事上楼来找我。”大阿婶把钱往缝纫机上一丢,匆匆回家去了。

彩窗砰地关上了。妮固只觉得那张脸很白,象蛋糕上的鲜奶油。妮囡不由得摸摸自己的脸颊,她的皮肤是黄黄的,如果睡觉睡得安稳,两颊和额头会泛出一种光彩,象抹了一层淡金。

妮固觉得脑袋有些沉甸甸的,抬不起来,仿佛有什么重负压在头顶上。妮因心里清楚,那重负就是康康家的镶着彩色玻璃的窗口。

“喂,想好了没有,联合裁缝摊,千不千!”小么又挨到妮圈身边来了,用充满**力的声音间她。

“我……不!”妮因很轻很轻地吐出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