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檀,陶枝实在讨厌檀檀。

檀檀进大学,不象来求知,仿佛专门是为了来找男朋友的。

凡是有男同学在的场合,檀檀就尽量表现得与其他女同学不一样。足球比赛,檀檀总是最积极的拉拉队员,无论哪方踢进一个球,她都要放开喉咙哇哇地叫;有一次班级组织郊游活动,檀檀被毛毛虫刺了下手,竟然哭得死去活来,引得全班男生出动为她去买风油精!哼!

有人说植檀很漂亮,陶枝认为,那不是美,而是一种危险的**。檀檀懒得要命,被单和枕巾可以几个月不洗,换下的短裤、袜子就往被单下一塞,可是她换衣服却是勤快得让人吃惊,一天一身装扮,花枝招展;夏天,檀檀总是穿着薄得透明的连衣裙,上课前,总是喜欢抢着上讲台擦黑板,简直把女同志的脸都丢光了。

檀檀从大学一年级起就开始谈恋爱,谈了吹,吹了谈,不知换了几个对象。人家说她不正经,她却振振有词地说:“我并投有爱上谁呀,若真的爱上了,我会以整个生命去爱的。”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她盯上杨晓彬了。有一天,回宿舍,檀檀很神秘地告诉女伴们:“杨晓彬很痴情,我每天从图书馆回来,他总在路口那片夹竹桃林边等我,没话找话,一说话又脸红,真逗!”

其实,大家都知道檀檀想追求谁,就要造舆论说谁在追求她。那时,陶枝刚刚收到晓彬的第一封情书,她听了檀檀的话,只是淡淡一笑,笑她自作多情,可怜可悲。

毕业分配的名单公布的那天,檀檀拿着本留言簿坐到杨晓彬的身边,一歪脑袋,很娇地说:“杨晓彬,给留几句话吧。当上大记者啦,以后,会不会把我忘了了”全班同学都看见她如何向杨晓彬献殷勤了,全班同学也都知道,杨晓彬和陶枝“敲定”了。

陶枝从来没有把檀檀当作“情敌”,她配吗?陶枝不知道“妒忌”是怎么一回事,她一直是处在被人妒忌的地位。她讨厌妒忌,妒忌别人,不就是不相信自己的力量吗?

陶枝知道檀檀经常到报社找晓彬,她经常会写点散文之类的东西,让晓彬替她润色(其实,是想让晓彬替她在报纸副刊上发表)。这些事,晓彬从来不瞒陶枝,陶枝也从来不责怪晓彬,她不是墨守陈规的封建女子,她认为,每个人除了爱人之外,还应该有许多男的或女的朋友。

两个月前,晓彬把檀檀写给他的一封火辣辣的信给陶枝看,陶枝看得心惊肉跳,檀檀竟然毫不羞耻地表达对晓彬的爱:“……我知道你已不可能再接受我的爱情,可是我仍然要把它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你!”

陶枝间晓彬:“你被她感动了吧?”

晓彬缩了下鼻子说:哪能呢?植植有点疯疯癫癫的。”当着陶枝的面,他把檀檀的信捏成团丢进纸篓里去。

陶枝没有把这些事放在心里。然而今天,她觉得有一股酸楚的滋味胀得胸口作痛,舌苔发涩。植檀,这个可恨的檀檀,很可能趁人之危,向晓彬发起攻势的。不知是谁说过这样的话:一个女人要想俘虏一个男人,那男人是怎么也逃不掉的。陶枝后悔不该整整一星期不跟晓彬通电话,后悔不该拖得这么晚再到晓彬家去。

陶枝回到家,妈妈吓了一大跳:“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呀?”

“妈妈,”陶枝挡开妈妈伸向自己额头的手,她心里还有一线侥幸,“晓彬……他今晚,来过吗?”

“怎么,你弄到这时候回家,不是和晓彬在一起呀!”妈妈瞪起眼反问她。

明明知道是会得到这样的回答,陶枝还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刚才,裕芳和她爱人抱着他们的儿子来作客,我对他们说,你和晓彬就来就来,一等等到九点多,还不见你们回来,他们走了,留下一篓红蛋,她儿子满周岁了呢!我看裕芳,又胖又白,显得年轻多了。唉,谁象你,面孔象张黄菜皮,读书读书,读得婚也不结,都快二十七岁的人了……

听了妈妈的话,陶枝有点头胀心烦。象裕芳那样,贤妻良母,围着丈夫孩子打转的生活,陶枝一天也过不下去。她和裕芳要好,但又有点看不起她。陶枝是一颗行星,在生活的轨道上飞呀飞呀,永不停留;裕芳象一块石子,落在生活的水潭中,沉到潭底,永远不动了。

“妈妈,我困了。”

“不吃银耳百合汤了?我特意为晓彬和你烧的。

“不想吃,什么也不想吃。”

陶枝把自己紧紧地围在薄薄的毯子里,闭上眼睛,想把晓彬赶出脑袋。睡着,必须马上睡着,否则明天一整天都别想看进一页书。

不行,晓彬固执地站在她面前,用他那双小却亮的眼睛盯住她……在大学里的时候,他总是坐在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偷偷地、固执地用这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盯住她看的。

他当选团支部书记的时候,她正巧当选为那届团支部的宣传委员。

第一次开支委会,陶枝就缺席,她让裕芳代她向新的支部书记请假:“陶枝身体不好,肚子痛。”

吃晚饭的时候,食堂里传得沸沸扬扬:团支部宣传季员不开支委会,陪男朋友逛校园。檀植说得活龙活现:“什么身体不好,肚子痛,统统是骗人!被我撞见了,那个男的烫了一头誉发,穿包屁股牛仔裤,活象个归国华侨,陶枝领他钻进夏雨岛,半天没有出来。”

杨晓彬来找陶枝,陶枝一声不吭,准备挨训。

“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向大伙解释一下吧。”杨晓彬翻着她放在课桌上的书,随意地说。

陶枝不响,这种事很难解释得清楚。她是和那么一个小伙子上夏雨岛上去了。当时,她是准备去参加支部会的,她和裕芳刚走出宿舍楼,就碰上了他。他是音乐学院的小提琴手,是陶枝中学时代的同学,一直在拚命追求着陶枝。

“陶枝,你无论如何得和我谈一会,我有极其重要的事……”他当着裕芳的面就这么说,脸上表情非常急切。他的客发和尼龙衫都被汗浸湿了,看样子是骑着白行车拚命赶来的。陶枝能拒绝他吗?

她犹豫了一下,畏让裕芳代她请假:“别提他,随便找个理由,好吗,”

裕芳走了。她不愿意把他带进女生宿舍,也不能站在路当口说话呀,于是,她带他去夏雨岛,那儿有傍水的凉亭,周围是水杉林,很幽静。

杨晓彬等了一会,见陶枝总是不开口,便站起来了,说:“其实,男朋友来了,你直说,我会准假的。”他的声音是诚恳的,话落地,人已走出宿舍了。

陶枝愣了一下,追到楼梯口,对着他的背影说:“他不是什么男朋友,是同学。”

那天,小提琴手激动不已地告诉陶枝,他申请出国留学,护照已批下来,他希望在离开祖国以前和陶枝把关系确定下来。

“可是,我不能答应你,因为……出国和爱情,完全是两码事。”陶枝望着他白净而显得空洞的脸,不无遗憾地回答。

杨晓彬在半楼梯口听到陶枝的话,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陶枝不知道为什么要向杨晓彬作那样的声明。

杨晓彬当团支部书记,很少组织会议。团支部活动,有时看场电影,有时找其他系的支部进行一场男女混合打的排球赛。作为宣传委员的陶枝,曾经找他商量如何组织团员学习的间题,他却说:“都是大学生了,都有自己一套学习方法,还是以自学为主吧。”学生会教授集体舞,陶枝去学了,回来教班上的同学,大伙集聚在文史楼楼顶的平台上练得很起劲,就少了杨晓彬一人。陶枝兴冲冲地到他的宿舍去找他,他正躲在帐子里看书,她说要给他扫“舞盲”,把桌子推到墙边,拖着他在宿舍里练。他似乎小脑很不发达,手脚总不协调,练了一会,他说:“算了,算了,还是以自愿为主吧。”团员们倒挺拥护杨晓彬“无为而治”的领导方式,大家觉得很轻松愉快,可是年终评“三好团支部”,他们落选了。听说,指导员和团总支书记都不欣赏杨晓彬。

新学年开学第一天,老何很神秘地把陶枝拉到走廊里,交给她一封信,还特意关照:“仔细看啊,动动脑筋!”

白信封,封了口,却没有贴邮票。陶枝疑窦重重地拆开信封,抽出信纸,没几行字,迅速扫了一眼,血呼地冲上脑门,心也坪坪地跳起来。纸上录着泰戈尔的诗句:

我想我愿意用爱情自己的颜色,来写爱情的词句,但是它们深深的藏在我的心里,而眼泪却又是苍白无色。

朋友,若是这些词句没有颜色,你会领会它们的意思吗?

我想我愿意按着爱情自己的曲调,来唱出爱情的歌词,但声音只是在我的心里,我的眼睛却又是默默无语。

朋友,若是歌不成调,你会领会它们的意思吗?

落款写得很端正:杨晓彬。

陶枝怎么也没想到,在日常的接触中,并没有丝毫感情流露的杨晓彬会给自己写这样一封信。她很吃惊,也很兴奋,一种被人爱慕时常有的兴奋。

吃午饭的时候,她在去食堂的路上和杨晓彬迎面碰上了,他端了碗朝宿舍走去。不容陶枝有犹豫的余地,她把白信封递到他面前,垂下眼皮,轻轻地说:“我没想到……也没想过……”她觉得他的目光很重地落在自己脸上,他没有伸手来接白信封,她便慌慌张张地把它塞进他上衣的口袋里。

晚上,老何又交给陶枝一只白信封,薄薄的纸上只有一句话:“朋友,把我说过的话忘了吧,不要因为这件事妨碍了我们的友谊。杨晓彬。”

这么快就结束了?!快得令陶枝感到遗憾和隐隐的不安。他不象那位小提琴手,拒绝多次了,还是粘乎乎地缠个没完。他爽快得简直象偶尔掠过的一阵风。陶枝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第二天,陶枝走进教室,迅速地找到了他的眼睛,他朝她抱歉地笑了笑,她朝他……会意地笑了笑,不知不觉中,她觉得与他的关系亲近得多了。

《中国青年报》上登载了一篇二千多字的短文:“给父辈们的信”,那是以儿子的口吻与父辈们谈心,探讨两代人之间的差距及形成的历史、社会原因,表达了青年一代对老一辈人的希望和敬重,语言深情而朴实,内容简洁而深邃。作者署名:晨光。这篇文章在大学生中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团委布置各团支部组织团员学习讨论。

陶枝找杨晓彬商量:“支部书记同志,我想,我们支部出面去请作者来参加座谈会,好吗?”

杨晓彬说:“围绕代沟间题展开讨论是可以的,但没有必要去学习某人的文章,还要去请什么人来……”

“我觉得很有必要,你看过这篇文章没有?写得可透初呢。”

“我看过,只不过就一个间题谈了点自己的看法,何必兴师动众?”

“你……?”陶枝第一次对他产生了反感,怀疑他是否有点容不得人?好吧,你不同意,我这个宣传委员这点权总还有吧:陶枝气鼓鼓地独自干了起来,她把那篇短文刻成蜡纸,油印了三十份,还给《中国青年报》写了信,查询化名“晨光”的作者的通讯地址。

过了半个多月,《中国青年报》回信来了:“……据查核,‘晨光’同志乃是你校中文系学生杨晓彬,信箱8022000”

陶枝捏着信纸足足傻呆了五分钟,渐渐地,一股巨大的兴奋在她胸中潮水般地涌起,使她产生了不可抑制的冲动:“晨光”就是杨晓彬!

‘晨光就是杨晓彬!”她挥着手中的信从这向宿舍窜到那间宿舍,把大伙的午睡都搅乱了。

“晨光就是杨晓彬文”她冲进团委办公室,对正在开会的学生千部们大声宣布。

“晨光就是……你!”最后,她来到杨晓彬的宿舍,把信啪地摊在他面前,非常得意地对他说,那神情象是戳穿了对方最大的隐秘。

“是我又怎么呢?谁让你这么咋咋呼呼地到处张扬的?杨晓彬很生气地对她说。

“我……”她第一次看到杨晓彬发火,忐忑不安起来,她自己也解释不清楚,为什么这般兴奋得失了常。

“我压根不想让人家知道的事,被你弄得满城风雨了。”

“你怕什么?这篇文章的观点大伙其实都很赞成的。”

“不是怕,只是不想凑热闹。”杨晓彬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剪报递给陶枝,陶枝打开一看,都是署名“晨光”的散文或杂文,共计十多篇。

“哦——你巳经发表了这么些东西呀!”陶枝惊呼起来。

“这些只是我练练笔的习作。我打算搞一本研究青年心理学和人才学方面的书,正在收集资料。这,希望你替我保密,我不想在成功之前,让人家议论我。”

“嗯,我发誓,不告诉任何人。”陶枝睁大眼睛看着他,能为他保守一个秘密,她觉得很幸福。中文系里有许多学生在大小报刊上发表过不同的文章。有些人发表了豆腐干大的几百字,便买了一盈报纸送系主任,送教授,送指导员,陶枝最看不起这种人。而杨晓彬却不动声色,踏实而有成效地朝自己心中的目标迈进,这才是真正的强者:杨晓彬青黄的面孔和皮弱的身体在她的眼里一下子变得非常耐看了。

她在他的宿舍里坐了很久,晚自修的男生都回来了,老何朝着她直咳嗽,她才红着脸跑出来。

一连几天,陶枝看不进书,听不进课,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整个身心都被杨晓彬占据了。他高雅的谈吐、诚恳的态度、甘于寂寞的治学方法,实际而不凡的理想目标,这一切都深深打动了姑娘的心,一种炽热而缠绵的情感由朦脆到清晰,逐渐渗透了她全身每一个细胞。

陶枝焦急地盼望杨晓彬再给她写信,她怨他太清高,遭到一次拒绝就退却了。那时,檀檀正向杨晓彬发起猛烈攻势,成天往杨晓彬宿舍钻,同学们中间议论纷纷。

陶枝实在猜不透杨晓彬的心,她决定找老何询问。她拐弯抹角地对老何说:“杨晓彬和檀檀……发展得真快。”

“你也这么说了”老何大叫起来,“冤枉冤枉,晓彬他心里只有你……”

“瞎说瞎说瞎说!”陶枝委屈地连连摇头。

“你呀,你看看他的眼神嘛。”

终于,陶枝从杨晓彬的眼睛中找到了自己渴求的东西。他们没有互相表白,只是愈来愈互相信任;他们不谈情说爱,只是须频交流点滴思想的波澜与火花;他们不愿意招人议论,因此,常常用写信的方式谈心,他们来往的信件已经可以订成书!

拂晓的天空是深蓝色的,月亮和启明星都很淡了。

陶枝一夜未合眼,她把晓彬写给她的信翻出来读着,她细细回想了她与晓彬相爱的经过,那每一点每一滴都是甜蜜的。晓彬对她的爱是真诚而深厚的,那是什么檀檀也取代不了的!陶枝为自己的妒忌而感到脸红,她决定天一亮就赶到晓彬家去,先要为自己昨晚的迟到向他道歉,然后……

天一点一点地变亮堂了,可是陶枝却睡着了,她实在太疲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