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的通道狭窄而幽长,高高的天窗有阳光泄下来,在地上留下一块块的光影。在光线里,尘土静静地悠然自得地飘浮,好像它们是这里唯一的生命体。

李涧峰到看守所探望田昭昭。他没有在接待室等,而是办了手续,直接进了大铁门。当铁门“轰隆隆”地关上,出现在他面前的,就是这好像走也走不到头的通道了。一种压抑突然地出现在李涧峰的感觉里,好像有什么重物悄悄地但是猛烈地砸在他心上了,他的心就那么往下一坠,沉到灰暗里了。他就在灰暗里呆呆地站着.身心一时都没了依靠,不知道自己来这儿做什么。直到陪同的看守员催促了好几声。

看守员陪着他向里走,边走边告诉他, 田昭昭单独一个人住在一个号里边,挺自由的,没人看着,更没人要求他坐着或者站着。翻盖了没几年的看守所设计很合理而且人性化,每一个号都附有一个放风的小院。田昭昭的小院是不锁的,也就是说,他随时可以在小院里溜达着。

李涧峰只听,不说话。他心想,能溜达有什么好?再溜达不就是那屁股大的一片地儿,像头猪圈里的猪。他的沉默感染了看守员,也许,也是因为看守员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他也终于沉默下来。两个人在沉默中走到通道尽头,看守员打开最后一扇铁门,说:“请进吧。”

尽管大通铺上只有一个人的被褥,浓重的人臭味还是扑面而来,让李涧峰的呼吸感到不顺畅。他径直走向角落里的另一扇小门,推开,只见田昭昭正在小院里站着,仰脸,看着天。

李涧峰不由自主地也抬头看,发现小院上空蒙着铁丝网,隔着铁丝网的,是值勤哨兵冷冷的目光。

他立刻把头低了。

低了头,就发现田昭昭在看着他,却没有表情。这家伙瘦了,胡子拉碴,倒显得深沉了一些。他赶紧笑了笑,说:“来看看你。”往下,却不知应该说什么,梗住了。

田昭昭突然呼出一口长气,人就像是泄了劲,顺着墙根出溜下来,一下子就坐在地上了。接着,眼泪就流下来,无声地,只是流。先是两条小溪,后来就是两条河了。河水顺着脸颊直淌下来,湿了他的衣襟。李涧峰被他哭得心酸,又不知道该怎么劝,转了两步,掏出事先准备好的香烟,抽出一支递给田昭昭。不料想这家伙竟然一抬手,不客气地把烟打飞了:“这会儿对我好管什么用?早干什么来着?”

李涧峰火冒三丈。这个不懂人事的东西,你不说你尽干些不着调的事,倒说我!他想骂,看看田昭昭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没骂出来。就又想:算了,跟他生什么气.我就是气死了,这家伙都不见得明白是为什么。

他给自己点上了烟,抽着,不说话。田昭昭慢慢地冷静下来,不哭了,低着头也不出声。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着。有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落在铁丝网上,一撅屁股,拉出一摊鸟屎,正落在田昭昭眼前。田昭昭盯着鸟屎看,突然吃吃地笑了起来。李涧峰看着他,哭笑不得,说:“疯了吧你,又哭又笑的。”田昭昭就说:“我还总哭啊,事情已经这样了.我哭能哭回到那天之前去?”

说完,脸又沉下来,不吭声了。

李涧峰蹲到田昭昭面前,低声说:“过去的事,说什么也没用了。你说得对,哭也哭不回去了。但是,今后你怎么办?这个,你不能不想。你不能总是这么不着调啊。四十多岁了,说了你多少次你也不听。”

田昭昭认真地看看李涧峰,说:“我是觉得这样活得舒服。”

“舒服舒服,”李涧峰气恼地把烟掐灭说,“你就知道舒服,可人活着只想舒服就行啊?”

“可起码是―”“别和我争论,我来不是和你矫情这个的。”“那,你说我怎么办?”田昭昭把头缩到**,“反正,这个警察我是当不成了。”

李涧峰叹口气:“和局里商量商量,也许,能给你在后勤什么的地方安排个活儿,或者,保安公司也好。”

田昭昭苦着脸说:“让人家扒了衣裳,还有什么脸在这个大院里混?我不干。”

“你不干?那你干吗?真倒腾文物去?你觉得那样有出息是怎么着?”

田昭昭不说话了。李涧峰看着他,心里突然想:人啊,性格决定命运,这话还真有道理。想想身边多少人,栽跟头不是因为政治觉悟,而是因为性格。田昭昭这个家伙,他犯错误几乎是命中注定的事儿.无非时间早晚。可他为什么是这样一个性格呢?这问题谁也回答不了。

他又想起小陈说的话了,说田昭昭在号里边闹情绪。现在看,大概这家伙是闹过了,闹烦了,他现在已经老实得像只挨过打的狗了。他认命。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有些看不起田昭昭了。

来之前,小陈局长告诉他,田昭昭拘留十五天,但是哪能真让他在号里蹲半个月呢,他已经签字了,让看守所到十天头上放人。“给他个教训就行了,哪能让他受那么大罪。”

这些他本来是要告诉田昭昭的,现在,他突然不想说了。还有韩玲说的那件事,他原也想和田昭昭说的,好让这家伙有点思想准备。现在,他也不想说了。

也许,像田昭昭这样的人,得让他多吃点苦头。

李涧峰这样想着,告别了倒霉的前看守所看守员,出了监号的铁门。想了想,他又折回去,把身上的一盒烟给田昭昭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