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李涧峰没想到的是,韩玲的采访居然很顺利。一个星期之后,在巡警六队的办公室里,他如期看到了(江洲新闻周刊)的文章。

在韩玲采访的时候,李涧峰故意回避了,只派小赵去陪同。小赵说:“我是内勤,忙着呢,我怎么去陪她?”李涧峰说:“你也出去跑跑,别总想着和小谭腻歪。”其实他是因为小赵虽然有点散漫,但工作其实是认真的.还有点小聪明,让他去对韩玲也是个监视。

韩玲马不停蹄地采访了四个人。田昭昭、马小凡、谢虹,和交警支队事故科一个民警,这个人因收受当事人两条高级烟被处分。没有人拒绝采访,更没有人暴跳如雷。一切都很平静。而且据小赵说,马小凡在接受采访时说得可好了,灵魂忏悔、思想认识、警示别人,应该说的都说了。“不愧是干过宣传科长的”。小赵还说,在家闭门思过的马小凡瘦了,人的气焰也小了很多,有点像个邻家女孩的样儿了。

李涧峰想了想,想不出邻家女孩应该是什么样儿。

不能不佩服韩玲的能力和水平。她的文笔平实、流畅,带着一种不容你不信的镇定和坦然。而更重要的是,通篇文章写的是民警违纪,却无一点过激的情绪在里边,有理有据,有情有义。在采写谢虹的那一段,她显然特意地把事情经过写得很详细,话语之间为谢虹翻案的意思就很明显了。她在文章最后说:“似乎离经叛道是每一个人潜意识里的刹那,但对公共意识的遵守是全人类的利益要求。二者之间的关‘系之复杂,远不是一篇文章所说得清的。我们采访的人都是普通民警,是小人物,他们的错误也许就是因为他们站在维护统一利益的前沿了。而他们,只是普通人。”

这话说的,实在是有点绕圈子,但意思还是大概明白的。

没时间细琢磨了,李涧峰今天要组织记者跟随巡警六队上街巡逻,亲身体验一下巡警的生活。说起来,巡警是公安局里最普通最辛苦的一群人,尤其是江洲市的巡警们。江洲是个小城市,巡警就不像大城市那样,分散到了各个派出所,网格化管理,灵活机动,而是成建制的组成了巡警队,划片巡逻。打架斗殴,交通阻塞,小商小贩,甚至老人迷路小孩找不到爹妈,都要管。六队有三十多人,一群憨厚朴实的小伙子,每天风雨无阻地在管区和街面上转悠,与老百姓亲得像一家人。当初打动李涧峰的,是六队队长张林的一句话:“六队所有的人都来自底层, 自己就是老百姓,哪会和老百姓装孙子。”话虽俗,但让李涧峰心动。从此他就开始关注六队了,关于六队的宣传就总觉得不给力,也就有了今天的活动。他放下杂志,把目光投向窗外,记者们已经陆续来了,有的人正和要出发的巡警们聊着。天有点阴,要下雪的样子。李涧峰就嘱咐张林,让六队的小食堂做好准备。张林有点为难,说:“大吃大喝啊,我可没钱。”李涧峰就说:“谁说大吃大喝了?你弄点稀饭馒头,咸菜管够,就行了。”

张林是市公安局准备向省公安厅推荐表彰的先进人物,有关他的事迹材料政治处正在搜集整理。可在李涧峰眼里,这人就是个农民坯子,脱了警服与生产队长无异。他还特别抠门,关于他的抠门故事在市公安局里广为流传。例如,他把小食堂的大师傅盯得可紧了,动不动就批评人家炒菜费油,等等。有一回把大师傅说急了,和他吵起来,他脱口说出:“你甭不服,我那油瓶子有记号。”结果大师傅摘下围裙说什么也不干了。还有一回,小陈局长在街上碰见他在捡饮料瓶子,气得骂他给公安局丢脸,他却说:“我又没穿警服,怕什么?”现在,让他准备夜宵,他当然不乐意,磨磨叽叽的。李涧峰哭笑不得,说:“要不,我拿钱?”张林认真地说:“这事还真的应该由市局报销,市局的事儿嘛。”

李涧峰索性不理他,出门和记者们打招呼。讲了讲巡警六队的情况,然后安排大家分头上了巡警的车。巡逻车一辆一辆地开出院门,暮色正沉下来,第一片雪花悄悄地飘落了。

张林大概也怕李涧峰不高兴,跟着李涧峰上了车。开车的小伙子沉默寡言,一声不响。同车的晚报记者小林就和张林不停地搭汕。张林看着车窗外不断亮起来的店铺灯光说:“这钟点没啥大事,再晚点,事就多了。”话音未落,司机把车停在了路边,开车门就跳下去向路对面跑去。记者就是敏感,小林二话不说,也跟着下车追上去了。

李涧峰问出什么事了,张林探头看看,说:“八成是酒后闹事。饭点儿,也就是这种事。”

李涧峰看着车窗外,雪开始紧了。飘飘洒洒的雪后面,隐隐约约地看见小酒馆门前聚着一堆人。有笑声,也有怪声怪气的吃喝。张林说:“小青年,闷得慌,就好闹个事。”他说得轻描淡写,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见李涧峰看他,就咧开嘴笑,露出少了颗牙的豁口。

开车的年轻巡警和记者小林回来了,果然是一左一右地架着个醉鬼。喝醉的这个小子也就是二十多岁, 自己已经走不了了,两条腿在地面上拖拉着,嘴里却含混不清地乱骂着谁。

张林熟练地扒扒酒鬼的眼皮说:“够呛,赶紧送医院吧。”几个人就七手八脚地把人抬上了车。车厢里顿时充满了酒气,李涧峰不禁皱了一下眉。小伙子仍旧不声不响地发动了车。张林拍拍他的肩问道:“脸怎么了?”小林抢着说:“挨了那小子一巴掌。”李涧峰这才注意到,小伙子的脸上有一片红肿。

人们都沉默着。酒鬼也沉沉睡去。巡逻车缓缓穿行在热闹的大街上,穿行在飘飞的雪花里。许久,小林忍不住说:“这么挨打,换了我可受不了。”开车的小伙子苦笑一下:“受不了也得受。”停了一下,他又说:“算了,他女朋友嫌他穷,跑了。挨他一下也算让他消消气吧。我们张队,牙都让人打掉了呢。”

张林听见说,咧嘴笑:“晦,一个吃低保的, 日子得一分钱一分钱地数着过,他能有好心情?打了我他也后悔,昨天还想请我吃饭呢。我说你算了吧.你就是请我吃素包子,也得十块钱,你心疼我也心疼。”

李涧峰突然就想,张林的抠,是有道理的。他又想到书包里那本杂志,想到田昭昭他们几个人了。他们也是普通民警,而且,他们当中有人今后是不可能再当警察了。可他们当警察的时候过过好日子吗?李涧峰的鼻子有点发酸,他使劲揉揉,把目光移向窗外光怪陆离的世界。

雪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