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钱副秘书长严厉批评了江洲市公安局的失误。他指出:让一个重要人犯在看守所里自杀,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这是读职,是腐败,是江洲市的耻辱。这件事必须要有人负责任,必须要查个水落石出。

小陈被当场免去事故处理领导小组组长的职务。这个职务由钱副秘书长亲自担任了。他说:“就你们江洲这个状态,我还敢让你们江洲人自己来担任这个职务吗?”

小陈铁青着脸,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市委办公楼。站在台阶上等车的时候,接到了李涧峰的电话。

他久久没吭声。李涧峰在那边‘.喂”了好几声,他才简短地说了句:‘’回局再说吧。”

但是他没有回局里,而是径直回了自己家,躺倒在**睡了一觉。没有人打搅,因为他的爱人孩子都在国外,他的家只是一个空旷冰冷的屋子而已。他躺下的时候,都闻得见屋里的尘土味。他关了手机,一下子就沉人了深度睡眠, 自己都感觉到自己在坠人一个没有底的深渊。

李涧峰那边心急如焚。

他在桃岭水库逗留了很久,主要是把全部材料都复印了。为了让邵副局长安心,他没有提出带走原件,他也相信邵春山既然走出了这一步,就不会再退缩。在短暂的交锋里,他们突然有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而小陈的失踪让他莫名其妙。他在局里等了半天,又到处寻找,结果哪里也没有小陈同志的影子,这个人仿佛突然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李涧峰把那堆宝贵的材料藏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想想不放心,可又想不出哪里放心,只好不出屋地看着。急得团团转。一种不祥的预感慢慢出现了,他急忙再次打电话给指挥中心,好一阵刨根问底,这才从指挥中心主任嘴里问出了小陈被免职的消息。

放下电话,他愣征了半天。在他的愣怔中,天色悄悄地暗了下来。

在这段时间内,各种猜测、各种设想和各种计划在他的脑海里翻腾。李涧峰知道自己不是个运筹帷握决胜千里的人,他只是个普通的公安民警,是个热爱这个职业而且似乎只适合这个职业的人。可是命运让他当了新闻发言人,用邵春山的话说,当了这么个职级不高但可以参与重大决策的小官儿,占据了这样一个必须说真话的位置。现在,应该怎么办呢?

电话又响了。他接了,是韩玲,平静地告诉他,她已经辞去《江洲新闻周刊》总编的职务,马上要出国考察去了。

“怎么回事?你怎么突然辞职了?”李涧峰一时没听明白,半天才反应过来。

“世界上没有不散的宴席。”韩玲说。

李涧峰愣了一会儿,说:“不对,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韩玲笑了一声:“能有什么事?你不是总说我有后台吗?一个有后台的人,能有什么事?”话是这样说,但李涧峰还是听出了她话里的凄凉。他无语。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韩玲那边叹息了一声,说:“最后有一件事提醒你,钱副秘书长和马来福是莫逆之交,好得不得了,经常是大年三十都要两家一起过的,据说还差点成了儿女亲家。”

李涧峰愕然。电话那边没了声音,他仍然举着手机发愣。他想到的是,邵春山是应该知道这一切的,可他没说,显然,他还是为自己留了后路。

我还能相信谁?

他把所有材料装进提包里,悄悄地离开了公安局的大楼。当他走出院子的时候,大楼仍然灯火通明。在外人看来,这里没有什么和往日不同的地方。但是,李涧峰闻得到院子里那一丝紧张气息。他知道,看守所的事故已经把这个院落和这幢楼推上了危险的风口浪尖。

被免职了的小陈在哪儿?他在干什么?

李涧峰再次拨打小陈的手机,仍然是关机的提示。他想了想,拨了小陈家里的电话,提示音告诉他已经欠费停机。快速便捷的信息时代,其实脆弱得就像是沙滩上小孩子堆的城堡,一旦信息中断,就像海水漫过后一样,什么也没有了,一切归零。李涧峰站在大街上,感到从未有过的茫然。他知道,该是他自己做出决断的时候了。

他给前妻王婉琴打了电话。王律师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没事,就是问候一下。律师大概觉出有些怪,但显然正忙,就没多问。他又给谢虹打了电话。谢虹接了电话后他听见那边有小孩子的叫喊声,知道谢虹把孩子也接回来了,就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只说哪天陪她的小孩儿去郊外玩,就把电话挂了。他又在手机的通讯录里查出了马小凡的电话,但犹豫了半天,没有打。

前公安交通管理支队宣传科科长马小凡的美丽面容在他眼前只一晃,就没有了。

他关了手机,把沉默如一块铁的手机放进衣兜。然后,挺直腰杆,做了两个深呼吸。城市的夜晚,空气里弥漫着各种暖昧的气息。有麻辣烫的香气,有汽车尾气的熏呛,也有女孩子的香水味道。这些气味灌进他的胸腔,使他感受到一种世俗的、活泼的生活气息。他从小就生活在这样的气息里,甚至他就是这样的气息的产物,没有这种气息就没有他李涧峰。他热爱这座城市,这是他的家,是他的命脉,是他誓死要捍卫的地方。

他折回公安局的院子,坚定地,连头也没有回。他径直下到地下车库,开出了他那辆旧桑塔纳。他驶出公安局大门,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幢楼,然后,就加速向城市外边驶去。

他的副驾驶座位上.放着那堆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