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纪公司的新闻发布会开得很短,短得不像个正式的会。不过说起来,他们除了宣布刘小梵挨了一刀之外也确实没什么可说的。从经纪公司本意讲,他们恐怕更多的是想借这件事提前炒一下他们正在拍的这部戏。刘小梵在这部戏里演一个没爹没妈、命运坎坷的苦孩子,他戏外挨的这一刀对宣传这部戏还真有点锦上添花的意思。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个不起眼的短暂的新闻发布会,却因一个小意外而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并把江洲市公安局一下子给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李涧峰就更没想到。如果想到了,他不会误了这个会。事后,他为此懊恼不已。
经纪公司要开会,找到医院借会议室,医院保卫科科长有点警惕性,就把这事报了公安局。公安局主管医院保卫工作的是治安支队,治安支队长大刘一面把情况报了局里,一面就安排人去现场,说是看看,也有个监视的意图,怕出事。被安排去的民警临出门接了个电话,说孩子在托儿所发高烧,另一个老民警就自告奋勇地替他去了。
一个个人的偶然变故,就引发了一个公共的突发事件。
这主动赴会的老民警叫田昭昭,和李洞峰也是中学同学,是个头脑有点简单的家伙。其实叫他老民警并不是指他的年龄,而是指他干到了今天仍然没混上一官半职,还是民警。田昭昭至今未婚,也没个结婚的意思,狂热地喜欢收藏。
李涧峰是第二天早晨在报纸上看到老同学那张脸的。田昭昭上了报纸头版,他那张不太清晰而且有点变形的照片配的大标题是:“刘小梵公司召开新闻发布会某公安民警粗暴干涉会议进行”。
李涧峰的汗立刻就下来了,干他这个工作,最怕的就是有关公安局的负面报道。
浏览报刊是李涧峰每天的第一件工作。他盯着这张报纸,心里一个劲骂自己:昨天干吗不进去看一眼呢?疏忽啊!韩玲也真是个扫帚星,要不是她, 自己不会耽搁时间,也不会逃跑似地就离开了医院。
他又把其他的报纸翻了一遍。除了《江洲日报》这样的市委机关报,田昭昭都是头版的新闻人物。根据报上所说,在那个新闻发布会开到一半的时候,田昭昭从记者席上站起来,要求会议立即停止。会议主持人不干, 田昭昭就冲上台去,和人家抢话筒。平日就总爱打“擦边球”的《江洲市区报》在头版用半个版发的大照片,就是田昭昭上台和人家抢话筒的一瞬。《江洲市区报》还用调侃的口气说道:“不知道我们这位民警同志,是不是也是刘小梵的粉丝呢?不然,他不该这么激动吧。”
笨蛋!田昭昭这个大笨蛋!李涧峰在心里骂道。
他在心里快速地把情况分析了一遍,立即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人把报纸给老丁主任送去。内勤小赵问他丁主任要问起来怎么说,他就瞪眼道:“这你也用问?就说我去处置了,有什么事打电话。”
匆匆忙忙下楼,在发动车的时候他给王婉琴拨了个电话。
王婉琴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李涧峰感觉她一直在等他的电话。
“昨天怎么回事?你在场啊。”李涧峰直奔主题。
“我在场有用吗?你不是不了解田昭昭。再说,你也该在场的。你是不是不想见我?”
李涧峰的火一下子又蹿上来了,他咬咬牙,尽量和缓地说:“不管怎么说,你应该拦他一下。现在这样的后果你高兴?”
王婉琴没说话。半晌,一声不吭地把电话挂断了。
李涧峰恨恨地把手机扔到座位上,一脚把油门踩到底。警车“呼”地冲出去,箭头似地射向大街,钻进街上的车流。
不知为什么,李涧峰急切地想见田昭昭。其实这会儿他应该在老丁主任那儿,甚至在老局长那儿,他们应该研究出一个对策,来应对这个突然被动了的局面。他李涧峰还应该做好挨骂的准备,不能不挨骂,应该挨骂,要是他参加了那个破会,就什么事都不会有了……
在公安局管新闻宣传,神经得永远紧绷着,不能有半点松懈啊。他痛心疾首地想。
可是,他此时此刻就想看看倒霉的田昭昭。他们是同学,他们是战友,尽管他们平时并没有太多的来往,都忙,田昭昭更是在当着官儿的老同学面前总有点自惭形秽。但是,这会儿,李涧峰突然感到,他其实一直惦念着他这个不大着调的老同学。
田昭昭正坐在治安支队的禁闭室里,玩着一串小玉石头。看见李涧峰进来,他苦笑着说:“你倒真快,我刚被关进来,你就到了。”
李涧峰一屁股坐在田昭昭对面,说:“还有心玩石头呢,你这个没心没肺的。”
“哎,这可不是一般的石头,这是汉玉,从墓里挖出来的,这是目―”
“行啦行啦,闭嘴吧!你不想想你惹了多大的事啊,现在,你是明星了!”李涧峰说着,把一张《江洲市区报》拍到田昭昭面前,“看看你自己的尊容。”
田昭昭看着,脸有点沉了。半天,他问李涧峰:“不会开除我吧?”
“你昨天怎么不想这个问题呢?昭昭啊,你不是小孩儿了,当了这么多年民警,你总该知道什么该干什么不该干吧?”
田昭昭不吭声,凝神想着什么,好半天,他说:“只要不开除我,给啥处分都行。你在局长那儿有面子,帮我说说吧。”
李涧峰哭笑不得,说:“说什么说啊?你呀,一下子把整个江洲市公安局给摆到桌子面上了。”
田昭昭跳起来:“谁让那个胖娘儿们说公安局不好的?明明是个小案子,非要往大了说,非要把矛头指向咱们公安局,我受不了了!”
他把报纸摸成一团,愤怒地扔向墙角,然后开始在屋子里转圈子,一边转一边指手画脚地给李涧峰讲当时的情况。据他说,他开始只觉得这会好玩儿,因为他头一回见到这么多娱记。其中有个女孩子他在电视上见过,是个什么影视栏目的主持人。他常看那个影视栏目,就是为了看这个女孩子,这个女孩子笑起来特好看。他本来是想等会散了之后去找这女孩子签名的,可是没想到……“那个公司的胖娘儿们在台上一个劲儿说咱们这儿治安不好,说光天化日之下抢劫,竟然还就敢把人给扎了,还是扎的一个人人喜爱的电影明星!说当地公安局干什么去了?我听了半天,真忍不住了,就站起来说,刘小梵不是被抢劫,他干吗去了他自己知道,他也不是白天被扎的,是晚上,是夜里。胖娘儿们一听就急了,说晚上也不能就被白扎呀,我就和她吵起来了。”
“你就上去抢人家话筒?”
“我说这是个案,是突发事件,她不能仅凭这一件事就说我们这儿治安不好。我告诉她,我尤其不允许她说公安局工作不力,她哪知道我们弟兄们每天是怎么工作的……”
田昭昭不说了,他沮丧地坐到椅子上,双手插到他那乱蓬蓬的头发里,使劲地抓着。在从窗外泄进的阳光里,他的头皮屑纷纷扬扬的,落到他的衣襟上。没穿警服的他,此刻一点也不像个民警,完全就是个有点委顿又有点狠琐的小男人。
李涧峰看着他,心里满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两个人都不说话。是个好天气,阳光很充足,屋子里就很亮,可两个人的心情都是暗淡的,暗淡得像是黄梅天的**雨。
半晌,李涧峰打破沉默,换个话题说:“昭昭,最近又见女朋友了吗?有没有合适的?”
田昭昭抬头看看他:“找什么女朋友,不找了,没意思。你和王婉琴算是一对儿恩爱夫妻吧?又怎么样呢?昨天我看见她了,她可是站在公安局的对立面上了啊。”
“别提她。再说,我们是我们,你是你。你还得找。”
“唉!”田昭昭摇摇手里的玉石,低声说:“要是离开了公安局,我就专门去干收藏。每天泡古玩市场,买进卖出,也挺有意思。不过―”李涧峰看见他扭过去的脸上有亮的东西闪了一下。
“昭昭!”
“我不是个好警察,可是,我干了这么多年了,磕磕碰碰的,我挺爱干这一行的。我舍不得脱这身衣服……每天,哪怕就是让我给大家打打水,扫扫地,也行,只要在这儿,在穿警服的这群人里,就行了,就踏实了。我田昭昭说起来真的没什么本领,在今天这个社会,我就算个失败者。大浪淘沙呀,也许我真该被淘下去了……其实,想想也真是,昨天我废什么话呀,我插什么嘴呀,我不吭声不就完了吗?可我就是听不下去……我惹大事了,我把自己害了……”
田昭昭说不下去了,他捂住自己的脸,没有声音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