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俩绷着脸,并排在楼道里走,中间留着两尺距离。
“你接什么活儿不好,干吗要踵这股浑水啊?这影视圈乌七八糟的,有什么意思呢?”
“这你就不用管了,我们马上就不是夫妻了,你无权干涉我的自由,特别是工作自由。”王婉琴低着头,一边走一边整理文件,好像身边就没李涧峰这个人。这让李涧峰很恼火。
“我是无权干涉你,我也不想干涉你。咱俩在一起的时候我干涉过你吗?可就算离了婚,我们还算朋友吧?我是建议……”
“好好,我谢谢你的建议,你别再说了好吧?你还是想想怎么面对刘小梵这样的被害人吧,平白无故就挨这么一刀……”
李涧峰心里的火腾腾地往上顶。
两口子当年还算是志同道合的。一起从中学毕业,分别上了两所大学,可一直联系着。毕业后,李涧峰先是在基层工作,当过派出所内勤,还干了几天刑警。王婉琴则是大学一毕业就进了律师事务所,从打杂跑腿干起,直至现在当了主管律师。两人的工作都与执法有关,性格又都是积极向上不服输的主儿,那时候他们的生活清贫却相当愉快。为了工作,他们连孩子都没要。可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开始争吵了呢?李涧峰不记得了.他只知道,他们现在是不可能破镜重圆的了。
他的脚步慢了下来。突然地,他觉得累,觉得无趣。他不想再和王婉琴争执下去。不管谁对谁错,没意思了。
王婉琴也慢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看四周无人,态度放诚恳说:“涧峰,其实.我很尊重你,你是个好人;我也尊重你的工作,我不是为了你有多忙而要和你分手的。我也在忙啊。但是,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值得尊重、值得关注的不是只有你的公安工作,这个世界丰富得多,有太多东西值得我们拥有了。”
李涧峰抬起头,平静地打断她的话:“用你的话说,这你就不用管了,你也无权干涉我的自由。”
王婉琴定定地看了李涧峰几秒钟。然后转身走去。她那保养得很好的身材在李涧峰面前晃啊晃,拐过楼道拐角,消失了。
少顷,响起开门关门的声音。在开门与关门的间隙里,他听见隐约的掌声,还有人在介绍着:“王律师来了。王律师是……”
门关了,声音就消失了。这里是医院的行政楼,没有病人来来往往,此时,楼道里竟空无一人,除了淡淡的消毒水味,没有了一点医院的感觉。李涧峰呆呆地站着,心里有一种深深的失落感,渐渐地,这种失落感又化成了一种痛,钝钝的痛,像有人在他的心房上用什么有棱角的硬东西在磨来磨去。
半天,李洞峰才抬起腿来。王婉琴去的地点,也是他应该去的。不管怎么样,他得工作。
可就在这时,突然地,他背后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李处长?你怎么也在这儿?”
李涧峰狠狠地骂了一声娘。真是烦什么来什么,怎么在这儿碰上她了呢?李涧峰迅速调整了神情,转身,把一张尽可能灿烂的笑脸送给对方。
“韩大记者啊,怎么这么巧呢,正思念着你,你就神兵天降了。”
韩玲不说话,笑吟吟地向他走来:“思念我?你自己信吗?”
李涧峰知道自己逗不过对方,主动投降,指指腕上的手表,说:“你来是看病还是采访啊?我得开会去,有急事。改天咱再聊吧?”
韩玲却不慌不忙地站下了。显然,她是有目的而来,李涧峰忽然觉得她就是奔他来的。这女人心机太重,李涧峰不能不这么想。这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不算漂亮,可有一种挺独特的吸引人的气质。保养得很精心,衣着不显眼,可绝对是名牌。她接见外宾似地伸出手让李涧峰握了握,然后浅笑着说:“我知道你来干什么。”
李涧峰说:“我也知道你知道。我们江洲公安局,还有什么事你韩大记者不知道呢?”
韩玲的笑容越发神秘了,还有点自得:“我还知道,你刚从电视台来。在台门口,你呀,还碰上了一堆熟人。”
李涧峰突然醒悟过来了,刚才在电视台的停车场里,他隐约觉得那辆挡在他车前的红奥迪A4有点眼熟,现在他想起来了,那就是韩玲的车。
他的脸有点沉了:“你跟踪我?”
韩玲本来是《江洲日报》的记者,李涧峰认识她时她还只是个刚刚从新闻系毕业的实习生,跟着前辈跑政法新闻。李涧峰曾经很佩服她。这丫头能干,而且会干。跟着公安局跑行动,哪儿危险敢往哪儿钻;和刑警们喝大酒,醉了就往刑警宿舍男男女女地一滚。就这样,一年多下来她就和公安局里上上下下的不少人都混熟了,都和她称兄道弟的,乖乖地给她提供新闻线索。后来,甚至连李涧峰都还不知道的案子,她也能提前钻到现场采访。再后来,带韩玲的老记者老丘提前退休,韩玲把政法系统完全控制在自己手里了。
慢慢地,李涧峰发现,这女孩儿的优点和缺点是一致的,她的吃苦耐劳,她的聪明睿智,都源自她的功利心太重。他曾和老丘在一起喝酒,老丘就醉酥酥地说过:“你记住,韩玲早晚是你的一场噩梦,只要你还在公安局管对外宣传。”抢发新闻是韩玲常干的事,因为抢发也就不免常常出错。例如,犯罪嫌疑人还没有审讯结束,她就把结案的消息捅出去了,结果连嫌疑人名字都是错的,报纸隔天还得发更正。为此,其他媒体和记者多次抗议公安局偏心,漏新闻,开小灶。老局长也曾拍着桌子骂她干扰了公安局的工作部署,甚至下令不准她再进公安局的门。李涧峰被逼得上蹿下跳地想了不少办法,找报社,找宣传部,在局内重申宣传纪律,试图控制她的行动。可后来,韩玲扶摇直上,成了报社政法部主任,评上了全省十佳记者。李涧峰却挨了市委宣传部的多次批评,说他思想跟不上形势,说公安局对记者封锁消息是违背了公正、透明的原则。
终于,李涧峰知道了一点儿韩玲的底细,原来她和省委宣传部的某位副部长曾经是夫妻。说曾经,那就意味着现在离了。可向他透露内幕的人只是暖昧地笑,不肯往下说。
现在,韩玲当了《江洲新闻周刊》的主编,更是把“针贬时政,揭露内幕”当成了办刊宗旨。几篇爆炸性的大稿子让她声名鹊起,成了本市乃至全省的名人。
从挨批之后,李涧峰怕了她。他现在见了她就头疼。此刻,李涧峰看着她的眼神里不由自主地就流露出了警惕。
韩玲当然看在眼里。
她不慌不忙地掏出手机,一边拨号一边好像漫不经心地说: "313案我们搞了个通讯,三千字吧,我给你发到邮箱里了,你把把关。”
李涧峰一惊:“什么!?你―”
“不抢时间不行啊。”韩玲把电话举到耳边,说,“我们是周刊,发行周期上就抢不过人家,所以我就先走一步了。”见李涧峰的脸色难看了,她就妩媚地笑起来,又说,“对不起啊,时间紧,没来得及和你打招呼。我已经批评我们那采访的小家伙了,怎么能水大漫过船呢?小家伙刚毕业,愣头青,不太懂事。”
李涧峰绷着脸说:“你既然已经采访了,你就应该知道,那案子还没结。”
“知道知道,所以还得求你通融一下,案子一结,第一时间给我打个电话―”她的电话通了,她便朝李涧峰点点头,径自走到一边接电话去了,“喂,刘院长呀?我是周刊的小韩。您好,我在你们办公楼呢……”
李涧峰气哼哼地转身就走。他想起来了,《江洲新闻周刊》创刊的时候省委宣传部专门下了一个文,说这是本省第一份新闻周刊,要求各单位提供稿件支持刊物,要求给周刊记者采访开绿灯。宣传部还提出要把周刊办成像《三联生活周刊》、《中国新闻周刊》那样的知名刊物,为省里争光,为建设文化大省出力。看来韩玲是真有背景。他看着韩玲打电话那眉开眼笑的神情,心里就恶毒地想:这个娘儿们,插上翅膀她就能上天。
李涧峰突然想起两小时前在电视台门口记者们说的话了。原来,这帮家伙不是在指责公安局漏新闻,而是话里有话的。他们已经比他李涧峰先知道韩玲派人采访313案的事了。他们对这种不讲游戏规则的行为愤愤不平。
他索性又走回来,问韩玲:“我想知道,是谁批准你采访的?”
韩玲听着电话,两只眼睛定定地看着李涧峰,倒好像在反问:“你需要问这个吗?”见李涧峰的态度很坚决,她关掉电话,把声音放低,很认真地说:“李处啊,你没必要生气嘛,如果我的做法让你不能接受的话,我再次向你道歉。但是,你要知道,我相信你也知道,我是在为你工作,为公安局工作。我和公安有感情,和民警有感情。这感情是一起摸爬滚打培养出来的―”见李涧峰脸上现出一丝冷笑,她宽容地摇摇头,“你可以不信。但是,咱们从我进报社当小记者的时候就认识了,你可以回想一下我做过的所有事情,就算我有时候有点不择手段吧,可我损害过一次公安局的利益吗?”
李涧峰无语,因为他不想说。有什么可说的?他面对的是个聪明透顶的女人,抢新闻这种事尽管让李涧峰恨得牙痒,可他也明白,这是他和记者之间一种猫捉老鼠的游戏,永远没个完的。韩玲是把这之间的分寸拿捏得十分到位的人,他对她永远无可奈何。
韩玲当然看得出李涧峰内心的所有变化,笑吟吟地拍拍他的肩说:“算啦,从根本原则上讲,我们还是战友嘛, 目标是一致的。你快去开会吧,放心,刘小梵这事儿我绝不抢,这种臭事,只配那些小报去炒冷饭。”
李涧峰刚想说什么,远处突然响起一阵混乱,一听就知道,经纪公司的那个发布会结束了。
韩玲嘻嘻笑道:“坏了,误了你的工作了。”
李涧峰哼了一声,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