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举人从倚春楼出来之后,已是暗了天色,上了灯,眼眶似蒙了一层氤氤氲氲的水汽,酒劲当头,身子摇摇欲坠起来,门前也蹲着几个酒鬼,举着酒瓶松松垮垮的立着身子,打了个响饱嗝,头一晕,歪了脖子倒头就睡。“哐当”一声,酒鬼的玻璃酒瓶摔碎在地,晶莹剔透的一块一块。
声响不大,但尖锐突然,方举人的酒醒了一大半,走着走着就到了不知道个什么地方,打算绕回原来的地,他身子本是直直往前,后面隐隐约约有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使劲一拉,他向后踉跄了两步,眼前驶过一辆电车。
他回过身看见一个右眼蒙了一层翳的老人,弓着腰,对着方举人说道,“幸好幸好,我若晚来一步,你就得躺在这电车之下了,这电车可霸道着,哪有让人的理,年轻人走路要看得紧些啊!”
说罢,就笑了笑要离开,方举人望着他有些发愣,脑海里涌现着许多画面,尽力核对与现在这位老人的模样,但不容他久想,老人就快走远了。
“慢着,慢着!”
方举人快步上前叫住他,老人拗过头,疑惑的看着他,方举人喘了口气,喊了声,“忠伯”
老人皱起眉头,抬起手擦了擦眼,细细辨认这位迷糊得险些丧命的年轻人,不等忠伯认出他,他就直道,“我是方荣!方荣啊,忠伯!”
“哎呦,是方举人”忠伯听他一说,立马回应,心中大喜,“方举人这没了辫子,都快叫我认不出来了”
他下意识的摸了摸刺扎扎的短发,不甚满意的又收回了手,问道,“忠伯,王爷……王爷他现在过得如何?”
“瞧方举人挂念的,甚好甚好,王爷早就挂念着你,说是找着你,就要叫你去看看他,今日我走了运,不花大力气,就逮到了你,快快跟我回去见王爷,王爷见着你一定高兴……”
忠伯絮絮叨叨的说着话,像个许久不见的老友般亲切,方举人失意的感受也不复存在,遇见忠伯,身边就热热闹闹了起来,是真真切切的热闹与亲密,可倚春楼也很热闹不是,跟如芡也很亲密不是,可是那热闹亲密像是强加的,用钱买来的亲密热闹。内心还是空****,冷清清。
走到了一座中西合璧的楼前,方举人有些恍惚,觉着这里怎么会是王爷住的地。进了里头却发现别有洞天,仍旧保持和外部一致的风格,一系列古董物件和西洋东西交替摆放,双双存在。
一串巨大的水晶吊灯悬在方举人头上,差点亮瞎他的眼,他抱住自己的头,担忧着水晶吊灯会猝不及防的砸下来。地上铺着光亮的白瓷砖,好似能倒映出他的身影,像平静不起波澜的湖面,比铜镜还清晰几分。
楼房与原王爷府相比,寒碜许多,憋屈了点,但里头的摆设该阔气的还是阔气。
“王爷”
王爷听见一声似曾相识的声音,本坐在太师椅上闭目,突然惊醒,呼之欲出的一句“方……方举人!”
自大清覆灭以来,群臣作鸟兽散,天涯海角,各自逃亡,而他与王爷也各自散落,不知所向。他没跑多远,就回到了故乡景城,景城位临上海,离上海之近,来往许多大人物都在周边活动,也许也会遇见王爷,本是一小小的念想,没抱太大希望,今日竟就实现了,他想都不敢想的一天。
“王爷在上,受小人一拜”
“快起快起”
这一切想是缘定的似的,有头有尾,初见之时方举人跪下请罪,王爷忙去扶他一样,再见时,仍是一个跪,一个扶。
“我还以为王爷会北留,不想竟南下到景城来”
“如今东北建立了伪满洲国,皇帝也去当了傀儡,王爷我怎么可能去那里自寻死路,王朝复辟如今是天方夜谭了,袁大总统改立帝制之事,都为历史所不耻,如今大势所趋,我自然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着,我就安心当个市民,也无不好之处!”
“是,是”他连点头,王爷的想法和他不谋而合,历史大潮是如此,也只能顺着了,安心苟活就好。
方举人说要去如厕,忠伯一指花鸟玻璃屏的门后,他提着裤子小跑进去,反锁上门一脱裤子,竟见一个白瓷做的座椅,里头搁了一点水,他记得是叫什么什么“马桶”,真真贵气十足,有幸沾了王爷的光,借此一坐,一用,神清气爽着。
但一起身,座椅竟然“轰隆轰隆”的叫了起来,方举人刚方便完,还没来得及提裤子,就吓倒在地,惊慌的盯着那个座椅。
那“马桶”好似是洋鬼子造的,王爷把洋鬼子的东西搬进家里,也不知其中是否安了伤人的东西,王爷这是被暗算了,而他方举人却来当炮灰。
好巧不巧这东西在这时要来害人了,他就要命丧于此了,算了,王爷对他那般好,他给王爷挡枪,是心也甘,情也愿。
就如此想着坚定的闭上眼,壮烈的准备献身,“轰隆轰隆”的声音却突然停止。他睁眼静观其变,却没见它再有什么变化,只发觉他留在其中的秽物被“轰隆轰隆”得一干二净。
他眉头一紧,片刻,眉头一舒,恍然大悟,大悟……这“轰隆轰隆”不是害人的……倒是来帮忙的……
忠伯等在外头,有些疑惑的对着王爷说,“这方举人怎么在里头待了那么久?”
王爷摊开晚报,并不感兴趣方举人的如厕,没有理会。
外面的人不知厕所里头的斗争,只看到方举人进去之后,许久许久才出来,笑容满面,像是在里头跟人谈笑风声一般,一抬头,开始夸赞刚刚把他吓得半死的“怪物”。
“王爷,你那‘马桶’可是好东西呀,洋货果然新奇,我本好奇怎么这洋物名中带马,今日一见,恍然大悟,于如厕,是大起作用,如万马奔腾之势,声势浩大,把方举人我吓得痴傻……”
忠伯一听,哈哈一笑,王爷抬眼看了看他,没有说话,任由方举人独自在那为“抽水马桶”歌颂。
“忠伯忠伯,我要为那’马桶‘题诗!”
忠伯笑得前仰后翻,推辞了方举人邀他旁观他作诗的要求,忙着去后院打理花草去了。留方举人唱着独角戏,吟着为“马桶”所做的诗,王爷毫无心思欣赏前朝举人的孤陋寡闻,正看着晚报上的一则报道,说是日本铁蹄踏至上海,上海危急!景城一带岌岌可危……
“丫头啊,既然来了这景城,爹安排一下,让你去芷兰书院学习”
“哦”我闻声应了话,继而在这房中大**躺下,闭目,强迫自己入梦中,见梦中的铜七……啧也不知是梦见铜七还是梦见烤鸡了。
一觉醒来就忘了梦境,一摸自己都嫌弃着,流了点,只怪铜七还是烧鸡皆是秀色可餐,引得我垂涎三尺。
爹爹说的芷兰书院是位临景城山边,远近闻名的高等学府,辈出圣贤。我能去那里读书,是否够了资格,也不知是该庆幸或觉不幸,那幸是我资格够了还是爹爹现下权利大了……
许是怕我起疑,第二日,爹爹说是待会会有个芷兰书院的考官来家里考我。
我顿时心生慌意,这些日子兜兜转转,出的事情是一件比一件大,我哪有时间看书,况且如果靠着我以前的肚子里头装的学识,是那乡下的先生教的,还有姨娘督促着,恐怕是不能和高等书院的人比的……
越想越发心慌,向老仆问了书房在哪,就直奔书房去了,想临时抱抱佛脚,怎么着也会有所益处。
还没等我抱完佛脚,那考官就来了,我忙在爹爹和他寒暄之际,多扫扫几眼,脑袋瓜灵光些,别一会吐不出半点墨水来,丢人现眼。
我正襟危坐,严阵以待着他问的考题,对面的考官倒面目祥和,着一蓝色长衫,不俊也不丑,算个中等。
“小姐可知何为四书五经?”
“四书应是《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四部。五经应是《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五部。”
“那,何为尺素?”
“尺素为书信的借代,原出自古乐府的《饮马长城窟行》——‘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何为桑梓?何为南冠?何为华盖?”
“三词皆是借代之词,桑梓指家乡,南冠指囚犯,华盖指运气”
我对答如流,他和颜悦色着。我以为考题应是由易到难的递进,不叫我太过紧张以致答不对头,倒是贴心。
但我还没夸他几句,考题却戛然而止,他拍了拍手,笑道,“可以了”
“可以了?”我一脸惊愕。
见我这般夸张反应,他以为我没听清楚,或是难以置信,又耐烦的重复答了一句,“可以了”
“你莫不是假的?”我急急一问。
“啊?”他汗颜。
“你真是从芷兰书院来的?”
“不敢欺瞒大小姐”
“那,你为何出如此简单的问题问我,倘若我都能够格进芷兰学院的话,岂不是能诵诗词的三岁孩童都能进了?”
他似也觉得自己问的实在太小儿科了,一时无措,不知如何圆这个场。此时爹爹正好赶来,他忙站起身迎接,目光求助着,“丫头,你这说的什么话?我已让先生看过你以前赋的诗作了,先生今日才问了简单了些!”
“是的是的,小姐赋的诗,着实精妙”
“那你说说我写的是哪副诗,精在何处,妙在何处?”我咄咄相逼于他,他口拙十分,一时辩不过来。此时爹爹又过来救场,却是开口责怪我,“丫头你瞎胡闹什么?”
“我没胡闹……”
我双眼直瞪着,气鼓鼓,爹爹也不肯退让,厉眼直视,看谁先动手,就能打起来似得。
“那个书院还有繁多事务缠身,在下告辞,告辞”
他像是被这个场面吓跑了似得,亟不可待的推开门,逃离现场。
我佯装的生气和无理取闹也在外人离开那刻松卸下来,正过身对着爹爹,冷了脸色道,“我都知道了”,目光拂过他,不带一丝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