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昕飞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回到了房间,他又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伊品梅。她现在干啥了?她一定哭了,哭得很伤心,哭着骂他那个无情无义的丈夫。阙昕飞面对西方,喃喃自语:“亲爱的,原谅我吧!我知道你的苦衷;知道你是一个深明大义通情达理的好妻子;更知道你发过火后,会很快平静下来。你可千万不要气坏自己,那样要伤害到宝宝的。亲爱的,听到我的话了吗?求你了。”阙昕飞边说边提笔给她写信。

一周后的一天,阙昕飞从发射场回来,通信员递给他一封电报。他拿过来一看,原来是伊品梅发来的:“姐姐来电欢迎路上有同伴”。阙昕飞一看,心中的雾霾一扫而光。他情不自禁地把电报放在嘴边轻轻一吻,真想高喊一声:“伟大的姐姐!懂我的妻子”。

由西开来的火车正点到达清水镇。望着徐徐开来的列车,阙昕飞目不转睛地盯着车窗。车厢里的面孔一闪一闪从眼前掠过,一节、二节、三节……八节车厢过去了,还是没有看到伊品梅的影子。正当阙昕飞东张西望之际,只听咣铛一声,火车徐徐地停了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他的眼前。

“品梅!”

阙昕飞大声喊着,也不等车门大开,便飞快挤上车去,冲到了伊品梅跟前。

伊品梅身边的一位军人站起来,很有礼貌地介绍说:“我是伊医生的同事,回武汉探家,刚好和伊医生同路。”

阙昕飞握住对方双手连声说:“谢谢!谢谢你一路照顾。”

“应该的。你们谈吧!”小伙子说完知趣地走开了。

火车继续朝东开去,阙昕飞侧身坐在伊品梅面前,紧紧拉住她的手,仔细端详着七八个月没见面的妻子:当年美若天仙的妙龄少妇成了一位五大三粗的举重运动员,白净细嫩的脸蛋变得黝黑粗糙,两只水淩淩的大眼睛被镶嵌了一圈圈黑晕,活像可爱的大熊猫。一件肥大的旧军衣罩住了大肚子,挪动一下都显得那么笨拙。两条腿有点肿,一双宽大的解放鞋套在脚上显得很不得体。

伊品梅打趣地笑着说:“不认识了吧。这就是女人当妈妈之前的‘美’。”

阙昕飞苦涩一笑:“也太难为你了。”

“没事。我伊品梅是谁嘛,响当当的解放军。你放心吧,医院领导很体谅我,专门安排庞医生探家,他可以陪我到武汉。”

“后面还有好长一段呢,行吗?”

“行。出来之前,我做过检查。医生说胎音很好,胎位正常,大小合适,不会提前。”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万一在路上生了,我也有所准备。”伊品梅指着行李架上的两个提包说,“奶粉、奶瓶、尿布和卫生纸我都准备了。”

阙昕飞抬头望了望两个鼓鼓的行李包,皱着眉头说:“很重吧!”

伊品梅抿嘴一笑:“我试过了,还行。”

“不管怎么样,一定要小心,有情况立即找列车员。上厕所要注意安全,走路小心点别摔着。能吃尽量多吃点,可以到餐车点菜,不要光想着省钱,还要多吃点水果。”说着把挎包解下来,对她说,“我还特地为你准备了一种水果呢。”

“什么水果?”

“你把手伸出来。”阙昕飞从挎包里抓出一把沙枣放到伊品梅的手上。

“沙枣!”

“对。这是我昨天亲自为你摘的。沙枣是我们戈壁滩的特产,吃的时候开始有点涩,后来就变成酸甜酸甜的。我想你一定爱吃。”

“爱吃。我们那里也有,但没有这么大。”说着,伊品梅拿起一颗,吹了吹,放进了嘴里。

阙昕飞看着妻子津津有味地吃着沙枣,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因为他总算为妻子做了件她喜欢的事。他又唠叨起其他注意事项,最后说:“到家后,别忘了给我发个电报。”

“知——道——了——”伊品梅拉长了声音,身子不由自主地歪到了丈夫的怀里,内心也像沙枣似的涩中带酸,酸中有甜,顿时眼圈湿湿的,鼻子酸酸的,泪水差点没有流出来。突然,伊品梅抬头望着丈夫,说:“昕飞,差点忘了件大事。”

“什么大事?”

“还没给孩子起名字呢。”

“噢!”阙昕飞若有所思地说,“孩子的名字要有意义,不能太俗气,还要避免和别人重名。”

伊品梅迫不及待地问:“好了。说了半天,到底叫什么呀?”

阙昕飞低头思索片刻,说:“咱们俩都生活在戈壁滩,就以戈壁特色为名吧。戈壁滩都有什么呢?”他挠了挠头,口里念念有词,“地上不长草,天上无飞鸟,风吹石头跑。有了,戈壁上有石头和沙子。要是男孩的话,就叫‘石石’;要是女孩就叫‘沙沙’。怎么样?”

“石石,沙沙!有点意思,石头硬硬,沙子绵绵,很有性格特色。”伊品梅念了两遍,觉得不太顺嘴,说,“不过,太土气了点。我给美化一下。沙沙加上草头,叫‘莎莎’,石石再加上两个,叫‘磊磊’。你说怎么样?”

“好极了。男孩叫磊磊,女孩叫莎莎。”

两个人正在兴头上,忽然广播里传来了:“高台站到了。请下车的旅客,带好自己的行李,到车厢门口,按顺序下车。”

阙昕飞唰地站起来,紧紧握住妻子的手,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一路小心,照顾好自己。”

眼看丈夫就要离开,自己将只身东去,一路的艰辛还有多少呢?刚才还嘴硬的伊品梅,泪水禁不住唰唰地流了出来。看到伊品梅难过的样子,阙昕飞掏出手帕,轻轻地抹去妻子的泪水。车站的铃声响了,伊品梅催他快点离开。

“差点忘了。”阙昕飞把一包钱塞到妻子手里,扭头跳下了车厢。

阙昕飞快步跑到车窗下面,仰望着满脸泪水的妻子,大声喊道:“一路保重。看好我们的宝宝!”

火车吭哧吭哧地启动了,越走越快。阙昕飞喊着追着,眼巴巴地看着装载着妻子、装载着希望与担心的火车急驰东去,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慢慢地停下脚步,望着东方,思绪万千,鼻子酸酸,泪水涟涟……

阙昕飞回到中队,又马不停蹄地投入到试验任务的准备工作中,白天顾不上多想爱人的事,而每当夜深人静之时,伊品梅的身影总会跑进他的脑海。十几天过去了,伊品梅该到家了吧,怎么没来电报呢?他又跑到团部申请长途。但总机对他说,军线不能打地方线,他只好悻悻地回到中队。又苦等了一周,一天中午,阙昕飞从发射场回来,只见指导员手举一封电报站在门口大声对他说:“老阙,电报!”

阙昕飞高兴得一个箭步上去夺过来,打开一看,只有四个字:“磊磊平安”。他手舞足蹈地忘情高呼:“我有儿子了!我当爸爸了!”中队的干部战士都被这一声呐喊震憾了,纷纷鼓掌祝贺。阙昕飞再次捧着电报,仔细端详。没错,是“磊磊平安”。他足足看了一分多钟,幸福的泪水不知不觉地流淌下来。

又过了一天,阙昕飞终于收到了伊品梅的第一封来信。他急急忙忙拆开。

亲爱的昕:

昨天到家。一路顺利,勿念。

自从和你洒泪而别,我泪眼婆娑地凝望着车窗外面,心里很惆怅,很怆凉,也很无奈。我最需要你的时候,得不到最亲爱的人的帮助。从怀孕到生产,你都做了什么呢?几封信就打发了。哼!也太便宜你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这也是命里注定吧,虽然我不信命。

给你说点路上见闻吧。一路上,好在有同事照料,否则就惨了。行李由他扛,车票他帮买,住所他安排。武汉转车时,他把我送上车。说来也巧,上车后又遇到一位热心的军人。一路上得到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到了黎墟车站,他把我送下车。哈哈,还是解放军里雷锋多呀!

你姐姐和姐夫早就在月台上等候。双方虽然从未谋面,但不知何故,总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车刚一停稳,不用介绍,双方就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晚上在黎墟睡觉时,无意中听到隔壁两个女人谈起吃饺子的事,特好玩。一个问:“你吃过饺子吗?”另一个回答:“吃过。”“饺子什么样子?好吃不?”“饺子就像耳朵一样,半圆形,鼓鼓的,里面有肉馅。很好吃。”我听了以后,一个人就笑开了。你们南方人真可笑,连饺子啥样都不知道。我当时想,回去后一定给家里人好好包顿饺子,让公公婆婆大姑小叔尽情品尝一下饺子的美味,也好让他们出去吹一吹,说我家的媳妇是北方人,包的饺子特别好吃。

从黎墟转车后,第二天下午到了县城姐姐家。婆婆和18岁的小姑早已在门口翘首以盼。婆媳相见,一见如故。她拉着我,让我坐在她身旁,用你们的方言叽里咕噜说个没完。她怕我听不懂,还不时用手比画着,你妹妹在旁边笑着当翻译。哈哈!我真有福气,有一位可亲可敬的好婆婆。

婆婆是一位闲不住的人,说了一阵话后,又屋里屋外忙开了。先到厨房烧水,而后到鸡笼子里抓了一只又肥又大的鸡。还没等我看清楚,她已经把鸡杀了,放到滚烫的开水里翻几下,拿出来三下五除二就把毛拔光了。老人家说,这是自家养的阉鸡,坐月子的人吃了既大补又下奶。她说家里养了25只,要让我吃得胖胖的好回部队。真是慈母爱,暖心窝,我所有的担忧都抛到九霄云外了。不一会儿,婆婆已经把做好的白斩鸡端上桌来,还亲自给我夹了一块翅膀。我小心奕奕地吃了一小口。真香!但肉没煮烂,吃起来很费劲。后来又发现啃出的骨头还流血呢,我看了都有点怕。

阿昕(借用你们的习惯,凡称呼之前都要加个“阿”字),我到此地,真有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处处新鲜。我第一次上街,看到满街的男女老少没有一个穿鞋的,5个脚指头又粗又大活像一把扇子,踩在地上啪啪作响。那些骑自行车的人可真叫绝,加重自行车的前后还焊上铁架子,有的带着两头200多斤重的大肥猪,有的前后左右带上四口大缸,走街串巷叫卖。店铺里除了摆放各类货物,还专门为行人备有竹子做的大烟筒和一盒烟丝。想抽烟的人走进店铺,也不等人请,自己捏上一撮烟丝往烟锅一按,划根火柴点着,手捧竹筒,嘴巴对准顶部就抽起来,还发出咕噜噜咕噜噜的声音。我好奇地上前一问,才知道竹筒里装有水。人吸吮时,烟经过水的过滤发出声音。看起来还蛮科学呢!

肚子里的小家伙还没有什么动静。昨天姐夫带我到医院检查,医生说胎位正常。我对姐夫说了,只等孩子生了,他就给你发电报。你就等着坐享其成吧!

今晚下雨了,窗外一片烟雨迷蒙。亲爱的,你可知道,那蒙蒙的细雨,就是我想你的泪水,那拂面的凉风,就是我对你的亲吻。昕,你感觉到了吗?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给你一个长长的甜甜的柔柔的吻!

好想好想你的 梅

8月2日

阙昕飞读着伊品梅描写饺子的这段文字,被妻子的幽默开朗乐观逗得笑出声来。看到她吃白斩鸡的那一段,阙昕飞心想,白斩鸡是家乡名菜,香嫩可口,特有营养。当兵的,怕什么,吃吃就习惯了。当看到她描写大街所见所闻时,阙昕飞又哈哈地笑出了声音,也被信中的趣事带回了童年。上学时,同学们都不穿鞋,老师也不穿。大家都一样,司空见惯,有啥稀奇?信里还写了到家后的其他见闻,总之,可以看出,除了新鲜,就是满意。

阙昕飞当即给妻子回了一封长信,祝福妻子产假期间幸福安康。转眼到了9月5日,恰逢儿子满月。一上班,阙昕飞到军邮局发了一封祝福电报,同时也收了伊品梅的第二封信。阙昕飞急不可耐地打开信:

阿昕:

料想你得悉磊磊的消息时,一定到了欢喜若狂的地步吧。不过,那时那刻,我可受老罪了。

那还是8月4日凌晨的事。那天半夜两点多钟,肚子隐隐作痛。我知道这是孩子给我发出的信号。为了不影响家人休息,我悄悄起来,到厨房烧水,彻底洗了个痛快澡。到了5点钟,肚子里的孩子闹得更厉害了,我赶紧叫醒姐姐姐夫。到了医院,医生说还早着呢,等到你精疲力竭了才会临产。上午宫缩不紧不慢,开始是一个小时一疼,渐渐地变成了半小时一疼,再后来就没有间歇地疼。真痛啊!痛得我浑身冒汗,站不直,坐不稳,只能蜷缩在**。我不敢哭,也不能叫,因为我既是医生,也是人人敬仰的军人。无论如何不能丢掉军人的尊严,我咬紧牙关,强忍疼痛。医生检查后又说,孩子的头大,一时半会还生不下来。我虽然也是医生,平时也见过别人生孩子,但终究没有亲身体会。20多个小时过去了,我还在**挣扎。后来,医生说羊水已破,再不生出来孩子会窒息死亡,大人也有危险。他们给我作B超,说孩子脐带缠脖子,必须立即剖腹产,还要我在手术单上签字,问我是先保大人还是先要孩子。我毫不犹豫地说孩子第一,大人第二。听天由命,任凭医生折腾去吧。我被推进手术室,为了不伤害孩子,用了局部麻醉,消毒、擦拭、开肚皮、翻肠子、取孩子的每个动作,我都清楚,就像撕扯我的五脏六腑似的。那个痛啊,撕心裂肺的痛!后来就不省人事了……等我醒来,看到妈妈、姐姐守在床边对我微笑,妹妹抱着宝宝让我看。哇!白白嫩嫩的小脸小手,还有一个小鸡鸡。我高兴得连忙坐起来抱他,无耐刀口疼痛,无法起身。

孩子特别像你,宽宽的额头,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子,好可爱啊!你见了肯定非常喜欢的。

“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今晚夜空晴朗,月光如银。然而,我无心欣赏夜景,还是欣赏我们俩的爱情结晶——磊磊吧。

我是趁他睡着给你写的。

他醒了,又哭了起来。这稚嫩的哭声比美妙的乐曲还要动听。

好了,我得给他喂奶。

阙昕飞看着妻子歪歪扭扭书写的“梅”字,眼睛不禁湿润了。他庆幸自己当上了爸爸,更庆幸妻子熬过了一劫。作为丈夫,在妻子最需要之时,不能守在她的身边,多么遗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