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芸杰的枪法真“神”了,不高不低打在邵紫荆的左肩锁骨下方1厘米处,要是再往下几厘米,不是伤着心就是射到肺,那就要了邵紫荆的命。要是再上去一厘米,也要把他的骨头打断。这一枪,不但没把他的野心打下去,反而激怒了他。他命令保卫处立即法办凌芸杰,要将她及其全家置于死地。在513医院几位外科医生的精心治疗下,邵紫荆20多天就出院了。出院后,邵紫荆带着“批办”人员到各单位检查督促“批林批孔”进展。检查发射团后,他认为运动搞得冷冷清清,组织很不得力。他回去给宰毅丛奏了一本,把分管此项工作的政治处副主任免掉,任命发射中队指导员师水璋接替。为此,发射中队的领导班子也相应作了调整,姜贤亮由中队长改任指导员,阙昕飞提拔为中队长。
命令很快就下发了。就在发射团宣布命令之前,邵紫荆又一次来到发射团。在发射团政委冀宝东的陪同下,他直接窜到发射中队姜贤亮的房间,并让姜贤亮把阙昕飞叫过来。
阙昕飞进来向首长敬礼后,冀政委望着姜贤亮和阙昕飞,微微一笑,兴奋地说:“先给你俩透露个消息,你们指导员要调到团里工作,姜贤亮改任指导员,阙昕飞接任中队长。不过,要以命令为准。”
邵紫荆接着以首长的口气,训诫他们说:“你俩的担子很重啊!有什么想法吗?”
姜贤亮挺起胸膛说:“请组织放心,我们一定把中队的工作抓好。”其实,他心里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而且他过去也没做过政治工作。
邵紫荆望着阙昕飞,微笑着说:“对于试验任务,咱完全相信老同学有本事抓好。”说完,邵紫荆转身对姜贤亮说,“不过,咱倒是对你有点担心,毕竟你抓政治工作没有经验。你们‘批林批孔’抓得怎么样?”
姜贤亮说:“我们已经给大家宣讲过一次,讲了林彪和孔子的共同之处……”
邵紫荆心想,运动开展了那么长时间,才宣讲一次,还叫什么“孔子”,可见自己的担心并非多余。他打断了姜贤亮的话:“你们批得不够,很不够。发射中队既要当发射卫星的尖兵,也要当‘批林批孔’的先锋。不能卫星上天,红旗落地。”
“卫星上天,红旗落地?”姜贤亮和阙昕飞心里一震,惊愕地对视了一下。
邵紫荆加重了语气,继续说:“这不是咱的话,这是中央首长的话。这话很有针对性,就是对咱们这条战线说的,当然也是对你们说的。”
姜贤亮表态说:“我们再用几个晚上,分专题批判。”
冀宝东望了一眼昔日的部下,今日的上级,说:“邵主任说得很中肯哦。光晚上时间怎么够呢?你们要好好学习江青同志和王副主席送来的材料,一个专题一个专题批。我可以给你们辅导。怎么样?”
姜贤亮说:“太好了!我们还怕请不动你政委呢。”
邵紫荆也说:“咱也可以来辅导。”
冀宝东连忙说:“邵主任理解肯定比我深。你要来的话,我们专门组织一次全团批判大会,请你做批判引路。”
邵紫荆笑着回答:“一言为定。”说完,转身问姜贤亮,“你们写大字报了吗?”
“没有。”阙昕飞抢着说,“我们也不了解情况,再说写完了往哪儿贴?”
“往司令部大楼里贴呀。”邵紫荆瞪了阙昕飞一眼,说,“每次执行任务时,齐啸天、凌利峰都在你们地下室坐阵,他们没说话?”
“说了,但我感到说的都很对。”阙昕飞争辩说。
“难道没有一句错话?”冀宝东反问道,“你们只要充分发动群众,总能挖出他们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言行来。”邵紫荆刚才在路上批评发射团的大字报最少,冀宝东还指望发射中队能写出几张有份量的大字报呢。
姜贤亮像是得到了启发,问道:“群众有些不满意的话,能不能写?”
“什么话?”邵紫荆对他的话很感兴趣。
“比如,大家对试验任务后的做法很有意见,就编打油诗说,火箭上天,汽车冒烟,战士放假,首长会餐。”
邵紫荆哈哈一笑,说:“可以写,而且必须写。这话多形象啊。还有齐啸天、凌利峰的‘管卡压’呀,专家路线呀,不相信战士呀,你们都可以写。”
冀宝东接着提示说:“你们以班为单位,大家一起讨论揭发,让大学生归纳出来,写成大字报。你们看,邵主任和那大泉给江青同志写信后,江青同志亲自回信送材料,多关心我们呀!你们可要向邵主任和那大泉学习。顺便告诉你们,那大泉已经火线入党了。”
不说他俩写信的事还好,听到冀政委说到此事,阙昕飞特别反胃。喜怒挂于脸上的他,真想痛痛快快地说:邵紫荆和那大泉的做法不妥当,有意见可以给领导提嘛,干嘛要超级写信呢?就这封信,竟然把齐司令给关了起来。齐司令何罪之有?而且,现在试验任务迫在眉睫,应该把精力放到试验任务上。阙昕飞本来想就此作一番评论,但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吧。他瞅了邵紫荆一眼,说:“冀政委,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把试验任务准备工作做好。完成任务才是硬道理。”
也不等冀宝东作出回应,邵紫荆早已按捺不住了。他脸色凝重,以首长的态势,对阙昕飞说:“不对。当前‘批林批孔’是压倒一切的任务,写大字报才是当务之急。”
“如果大家都去写大字报,那谁来完成卫星发射任务?”阙昕飞并没有把邵紫荆当首长看待,更没把他说的话当作什么指示。他还是像过去同学之间争论问题似的,把不同的观点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阙昕飞,你这可是典型的单纯军事观点。”冀政委一看他俩争了起来,连忙替邵紫荆解围。
“我又不是大官,哪来什么单纯军事观点。冀政委,我真看不出齐司令有什么问题。现在拿‘批林批孔’运动来批他……唉!”阙昕飞摇了摇头。
冀宝东一听,心里一惊。这不是和“批林批孔”运动唱反调吗?这可是发生在身边的阶级斗争新动向。他眼睛死死盯住阙昕飞,说:“阙昕飞同志,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批林批孔’是**的又一伟大部署。对于发射中心正在掀起的‘批林批孔’运动,你怎么能摇头呢?”
“我的意思是说,林彪摔死好几年,也专门批判过了。其实,林彪要不是毛主席把他选做接班人,他自己能爬到那么高的位置上?”阙昕飞此时此刻真的缺心缺肺,竟然如此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你说什么?”邵紫荆像没听懂似的,睁大眼睛瞪着阙昕飞。
“我说的是事实。”
“你这不是说毛主席看错人了吗?”
“不管怎么说,毛主席选林彪当接班人就是没选对。”
“按你这样推理,咱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错了?”邵紫荆一看压不住阙昕飞的气焰,搬出了“四个伟大”,紧接着又上纲上线地说,“阙昕飞,你这些话可是明显反对毛主席了。”
阙昕飞心想,我怎么反对毛主席了?他突然记起几年前老同学在一起闲聊时,邵紫荆曾经对他说过,毛主席在书写一首诗时,竟然写错了一个字。阙昕飞当时还反驳他说,知识渊博的毛主席怎么可能有错别字呢?邵紫荆说,毛主席也是人,人都可能有错误。阙昕飞回去找《人民日报》一看,果然有一个字出现了笔误。想到此,阙昕飞竟然口无遮拦地把邵紫荆说过的话搬了出来:“毛主席也是人,是人就可能有错误。”
邵紫荆说:“毛主席就不可能有错误。”
阙昕飞说:“我就见过。”
邵紫荆大声吼道:“你还见过毛主席有错误?”
“就见过毛主席的笔误。毛主席亲笔书写的诗词《清平乐·蒋桂战争》中,把‘一枕黄粱再现’中黄粱的‘粱’字写成了栋梁的‘梁’字。”阙昕飞甚至想说,此话还是你邵紫荆最先说出来的,但他到底还是憋住没说出来。
邵紫荆大声斥喝道:“阙昕飞,你竟敢明目张胆反对毛主席,你不想活了!”说完扭头离开了。
阙昕飞一看惹火了正当大红大紫的邵紫荆,这下子可怎么得了?他拉住跟在后面的冀宝东,委屈地申辩说:“冀政委,我怎么会反对毛主席呢?没有毛主席,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的今天。”
冀宝东也不回头,一甩手追上了邵紫荆。两人一起回到团部,邵紫荆让冀宝东立即通知召开常委会。
团长袁友方进门向邵紫荆敬了个礼,还准备上前和他握手,但一看邵紫荆脸色不对,只好找座位坐下。他再看冀宝东,嘴巴厥得老高,一副眉头紧锁的样子。
几位常委到齐了。冀宝东一脸严肃地说:“刚才我陪邵主任去了一趟发射中队,在谈到当前工作时,阙昕飞说‘批林批孔’没有必要,又说毛主席也有错误。同志们,**搞了这么多年,现在又正值‘批林批孔’,我团居然出现了这种反对毛主席的言论,而且出现在英雄的发射中队,还出自团党委委员阙昕飞之口。现在开会,唯一议题就是怎么处理阙昕飞。”半年前,在第三届发射团党代会上,阙昕飞以基层党员的身份当选为团党委委员。从参加几次党委会议中,冀宝东发现阙昕飞动不动就给团领导提意见,而且特别爱给他这个政治委员提意见。冀宝东心想,一定要利用这次机会,好好敲敲他。
几位常委先是一惊,然后一阵沉默。要真是按照冀宝东的说法,问题就大了。然而,常委们用离子一想,总感到其中定有蹊跷。经多年考查,阙昕飞除了看问题有点偏激,说话做事不讲究方式方法之外,还没有发现什么重大问题,更不可能说出反对毛主席的话。
邵紫荆望了望这些曾经在一起工作过的同事,开口讲话了。他首先说了航天发射中心最近“批林批孔”的大好形势,谈到了揭发出来的问题,然后话锋一转,说发射团跟不上形势,以任务压运动,群众发动不充分,大字报写得最少。说到这,他站起来,加重语气说:“我是发射团培养的,曾经和在座的同志一起工作战斗多年,和大家很有感情。能有今天,咱永远忘不了发射团。可是,今天咱也坦率地告诉大家,你们现在落后了,而且落后得很多。今天阙昕飞身上暴露出来的严重问题,难道还不值得各位警醒吗?大家可能感到奇怪,为什么现在还出现这样严重的反对毛主席的事件,这就是毛主席说的,‘树欲静而风不止’。阶级斗争时时有,处处有;在社会上有,在部队也有;在其它单位有,在发射团也有;在一般官兵中有,在你们团党委中也有。”
听到邵紫荆的讲话,与会者沉默了5分钟。最后还是袁友方打破了沉静,长长地呼了口气,说:“是不是谈话时,话赶话赶到一块了。”
冀宝东瞥了他一眼,有点生气地说:“阙昕飞说,林彪摔死好几年了,没必要再批了,又说林彪当副统帅是毛主席看错人,要不是毛主席把林彪选为接班人,林彪也不会做出抢班夺权的事。这是他说的话。你们看,这不是明目张胆反对毛主席是什么?”
赖参谋长问:“当时还有其他人在场吗?”
“你看你这个同志,你们可以不相信我,但总该相信邵主任吧!”冀宝东乜了赖参谋长一眼,“姜贤亮也在场,可以去核实。”
“阙昕飞可能是说走嘴了。我看,还是批评教育为主吧,把他严厉批评一顿,人该用还得用。”袁友方想,这事不能扩散,最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几位常委都同意袁友方的意见,但冀宝东坚决反对。因为,他一直感到阙昕飞这个人太骄傲,太不把他放在眼里了。他看了邵紫荆一眼,神情严肃地说,“我提议,立即将阙昕飞的言论上报,并表明我们的态度:一是撤销阙昕飞中队长的任命,二是免去副中队长职务,三是免去团党委委员。暂时保留党籍,以观后效。”
冀宝东的话一出,常委们感到处理太重了,这不等于把一个人全废了吗?袁友方坚决不同意,他说:“阙昕飞口无遮拦,我们怎么批评都不为过。团里一直把他作为中队接班人培养,我们不能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当初为什么选他当团党委委员?不就是认同他是优秀的基层代表吗?而且我们必须看到一个现实,目前发射中队选不出另外一个合适的人选。野战部队的连长可以互换,我们是卫星发射部队,就一个发射中队,专业性非常强,你把加注中队、塔架中队的中队长拿到发射中队就不灵。现在正是卫星发射前的关键时刻,如果按冀宝东同志提出的三条处理,试验任务指挥谁来干?我们在座的都是团职干部,有敢去代职的吗?发射中队出点政治问题当然不好,但是,一旦在发射卫星时出了问题,谁又能担得起责任?毛主席早在1958年就说,‘我们也要搞人造卫星’,现在真正到了发射卫星的时候,却把会发射卫星的人一棍子打死,这也是对待毛主席的政治态度问题。今年我团的试验任务很重,返回式卫星马上就进场。而第一次发射返回式卫星,其意义怎么估价都不为过。在这种特殊情况下,我们党委不是想方设法去调动和保护发射中队官兵的积极性,而是把阙昕飞的错误加以放大,进而严重伤害他。这样的做法合适吗?”
冀宝东反问:“那你说怎么处理?”
袁友方说:“还像以前一样当他的副中队长,代行中队长职务。”
冀宝东反问他:“不作任何处理?”
袁友方说:“中队长的命令已经发下来了,现在不让他当,这本身就是惩罚。”
“就这也叫惩罚?”冀宝东听了后,嘿嘿地干笑了几声,然后站起来,看了袁友方一眼,说:“你暂时主持一下,我上趟厕所。”
冀宝东离开后,袁友方说:“我的意见讲完了,大家有什么看法就说吧。”
书记不在场,说也不管用。平时最爱发表意见的赖参谋长,乜了邵紫荆一眼,心里骂了一句,都是你写信惹的事。又想,冀宝东的做法就不地道,这个时候去和阙昕飞谈论那些敏感的政治话题本身就不合时宜,即使真如你冀宝东说的,阙昕飞说毛主席选错了接班人,这也是事实。他老人家选林彪当接班人就是选错了嘛,你冀宝东难道认为毛主席选对了?赖参谋长和阙昕飞原来在一个单位,知道他是个心直口快的人。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谁能保证一辈子不说一两句错话,而且也要看在什么情况下说的,怎么能动不动就上纲上线呢?一个苦大仇深的贫农儿子,怎么可能反对毛主席呢?
副团长、副政委、政治处主任和后勤处长等人,都不愿意看到一个优秀的中队领导就这样给毁了。就这样等了十几分钟,谁也不吭气。袁友方也懒得催促。此时此刻,他脑子里也在飞速地旋转着,他必须想出一个万全之策,一定要保护阙昕飞。
冀宝东这次上厕所也够长的,足足用了17分钟。当他再次返回会议室时,嘴里叼着根烟。坐下后,他又嘿嘿地干笑了几声,问袁友方:“议得怎么样?有什么新的观点吗?”
袁友方也陪了一笑:“等着你呢。”
冀宝东说:“等我干嘛!都得表态。”
袁友方说:“那我再说几句。阙昕飞说那样的话肯定不合适,但他毕竟是个年青人嘛。不是说,世界上没有不犯错误的人吗?”
冀宝东反驳说:“你这话就不对,照你这么说,犯错误是理所当然人人有之了?”
“可以这么说。”袁友方严肃地说,“任何政党,任何个人,错误总是难免的。”
“错了。难道共产党毛主席也有错误?”冀宝东也拉下了脸。
“这是毛主席说的原话,《毛泽东选集》第四卷第1485页上写得明明白白。你可以查一查。”
“你……”冀宝东一时间竟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邵紫荆见冀宝东已经抵挡不住了,立即出来圆场:“咱们不要扯远了,还是回来说阙昕飞的事。”
袁友方说:“古人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我还是那句话,就让阙昕飞继续当副中队长。”
“每个人都应该表态。”冀宝东瞪了袁友方一眼,然后指着赖参谋长说,“老赖,你说。”
赖参谋长说:“我认为可以而且应该对阙昕飞进行严肃批评。至于组织处理,我同意袁团长意见,先不给他下中队长的命令。”
冀宝东反问他:“就光批评一下?”
赖参谋长说:“可以狠点,让他记上一辈子。”
康副团长说:“让他反省一段时间。”
后勤处长说:“让他到生产地劳动,一边干活一边反省。团生产地正缺人。”
“一个副中队长无缘无故到生产地劳动,总得有个说法吧!”袁友方总是替手下人着想。
政治处主任说:“把他副中队长职务暂时停职一段,这样让他到生产地劳动就顺理成章了。”
袁友方说:“军队条令条例中没有暂时停职这样的处分。”
胡副政委说:“现在从中央到各省市,每天都宣布有人停职。前天不是宣布贺志奇停职检查吗?为什么现在这么多人被停职,就是因为它既不是党章上规定的,也不是条令条例上规定的,所以谁都可以实施。”
“太轻了。”冀宝东说,“现在正搞‘批林批孔’,要是上级查下来,说我们团党委政治上不坚定,思想上不敏感,行动上不积极,那我们大家都得受批评。”
赖参谋长说:“现在乱糟糟的,谁还管我们。让他到生产地劳动几天,试验任务来了,再把他抽回来。”
袁友方也表态说:“我看可行。”
冀宝东望了望邵紫荆,见他木无表情的样子,气得使劲地抽了口烟,然后将烟蒂狠狠地在烟灰缸一摁一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