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被提拔的是军代表。由排长升做了指导员。

后来,黄姑娘仍旧在农场呆着,一直呆到了退休。

黄姑娘本来可以在果园的小屋里住着,安度晚年的。可是她想到大哥的小儿子述志,早就想进城。于是,黄姑娘就给他办了过继手续,做退休顶替子女,进农场当了工人。

述志住进小屋来,黄姑娘就回了大黄家湾。哥哥嫂子们都留她在自己家住,黄姑娘想起那年住大嫂家的事,就拿定主意要有个自己的窝。

黄姑娘没有钱,当然盖不起房。她早看中了村茶场的两间屋,就央人租了住。村茶场就在村外的半山坡上,有几百棵老茶树,那两间屋原本就空废着,黄姑娘每月出价两块钱,村里就同意了。

屋子太破,哥嫂们看不下去,一起动手帮她修了修,且将她塞在箱底的那些奖状什么的都翻出来,高高低低地挂了满墙。让外人看到,这个老妹妹也不枉在外面混了一场,算得上衣锦还乡了。

黄姑娘孤身一人在茶山上住。和她来往走动的,也多是些孤人。老姐妹闲来无事,便相约着去拜木兰山。此时的木兰山,云明寺大殿重修过,金碧辉煌得很。

黄姑娘在各处一一看过,转到一堵墙前,再也挪不动脚。那一堵墙上浮雕着数不清的男男女女,有的扬着拂尘,有的捧着玉瓶,有的踏着祥云,在那山上站,往那水上走,向那洞里行。黄姑娘就遥遥地想起几十年前在庵子里,姑子讲过的菩萨领引的话。黄姑娘辨不出这些是哪路神明,但想必都是在前引路的了。黄姑娘真恨不能此时就跟过去,随了那些仙人走。

黄姑娘站在这里,越发觉得自己老了,辞世托生也就是近在鼻子眼前的事。瞧瞧在这世上,办什么事都是讲个有先有后,有亲有疏的,菩萨领引想必也是一样。这些天天在寺里敬着她们的人,必排在先,院外人自然在后。就是寺里的,也讲那职位高低,资格深浅,轮出顺序来。如此这般,自己将排在何处……

这样想了,黄姑娘就火燎燎地找那寺里的住持,讲往年上过山的资历,央求将自己收落进寺里来。住持却不屑地翻翻眼,说是进寺要经具里批准的。

黄姑娘往县里跑了几趟,没能跑出结果来,黄姑娘就想起毕大姐。托人写信去,求她设法给县里打招呼。毕大姐很快寄来一百块钱,要她安排好自己晚年的生活,那信却是批评她的。说她一直是先进分子,没想到思想竟这么落后。希望她能继续革命,保持晚节。

黄姑娘四下靠不上,只有靠自己。便想要在自己屋里塑个像。无奈大黄家湾一带的泥瓦匠不过能砌个灶搭个房,木匠们也就是锯个棺材打个柜,塑神像的事无人能拿得下。

黄姑娘天天念叨着,那神像就自己钻了出来。

快过年的时候,大塘半干了。村里派人拉大网,要捕些鱼。收网的时候,觉得那网格外重,喜滋滋地以为是条大鱼,就小心地慢慢拖。及至拖上来,才看出是个破神像,断了一条腿,浑身糊着黑泥,眉眼看不清。捕鱼的啐一声“倒霉神”,扑通一声,将神像又扔进塘角里。

有人逗:“扔啥哩,黄姑娘正找不到。”

捕鱼的就笑:“叫她来抱哇,归她了。”

好事者果然跑去告诉黄姑娘,黄姑娘闻讯,心急火燎地奔到塘边。隆冬天气,塘面上浮着薄冰,有寒风尖叫着掠过,塘埂上的衰草俱低了头。黄姑娘环顾四周,问那捕鱼的:“师傅,神像哩?”

捕鱼的又冷又累,正没好色,就回一句:“毛神在塘里蹲着。”黄姑娘赔着笑,央求道:“大哥,帮忙拉一网。”

捕鱼的正懒得动,又怕挂破了网,怎肯干这种事,便指指塘角说:“方才抛在了这里。水又不深,想要,自己下去摸。”

黄姑娘用石子儿投了那塘角,将鞋脱了,又犹犹豫豫穿上。这会儿,塘埂上聚的人多了。冬闲无事,这怕不是一出好戏么?

有人撩逗说:“下呀,下呀。拜佛还得上西天哩,瞠水算个么!”众人就起哄:“神跑了,神跑了,还不快摸……”

黄姑娘咬咬牙,衣不脱,鞋不甩,径直往塘角里走。

水果然不深,只及腰以上。黄姑娘站稳了,把身子慢慢蹲下去,在水里摸索。寒风凛冽的水面上,只赫然地露着一颗头!

众人就发一声喊,“好呀,好——”

那颗头受了鼓励似的,慢悠悠在水面上游弋。

“哎,这边,这边。”

头便向这边来。

“唔,那边,那边。”

头就往那边去。

然而,神并不露面,依旧在水里躲着。

头长长地吸了口气,猛然沉下去。再出来时,湿淋淋的灰发和湿淋淋的面孔异样地展示着,众人便呆住。

这样地浮起又沉下,就有人忍不住喊:“算了,算了。出来,快出来!”

黄姑娘在水下,已冻得半僵,战战栗栗地欲上岸去,可突然想起云明寺的那堵墙,自己拜不到神,谁来领引啊?!便索性将身子沉下去,俯在塘底摸。

耳朵里闷闷地堵着,再听不到尘世间那些喧闹。睁开眼,就见四围混混沌沌,做蛋青色,万物皆似有似无,似是似非,全然别一番天地。黄姑娘恍惚间,就觉得有人领着路,正向那来世走。脚下一滑一滑的,步入那新境去了……

昏昏然中,果然望见前面有神。斜侧着,似要闪躲开去。黄姑娘急切间,忙忙地伸出手去搂。及至搂在怀里,喜极而叫,塘水早呼呼隆隆地灌进喉咙里。

这边塘坡上,看热闹的人许久不见黄姑娘露头,就有些疑。突然看到塘底咕咕地冒些气泡上来,就叫着“不好”,纷纷下塘去摸。

七手八脚地将黄姑娘扯上岸,从肚子里空出许多水。黄姑娘弱弱地“唉——”一声,睁开眼望。

众人便松口气:“不碍了。”

黄姑娘怔怔地望着,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我那神像哩?”

有人就笑:“还惦着那毛神?看不就在你怀里。”

黄姑娘这才低头望,神像果然就在自己胳膊里,犹自抱得紧。

出水这神像,黄姑娘后来从河口镇请了一个泥瓦匠,用水泥补好了那断腿,就供在自家小屋的桌子上。有人看过,说是菩萨的哥哥,也是菩萨。

黄姑娘孤零零地过了那么些年,小屋里忽然又多了个人,仿佛顿然将清冷扫了去,生出许多暖意来。

人老了,瞌睡就少。将明时醒转来,再睡不着,就盘起腿和“哥哥”说话。

“哥哥”,晓得五嫂不?五嫂蛮漂亮,人也能做,生娃娃生不出,早早死了。五嫂最可怜儿——“哥哥”,晓得毕大姐不?毕大姐好功劳,一窝伢,自己吃不进嘴,人又忙。可怜儿——“哥哥”做了孽赎得不?兔子该找我讨债了,我敲它们脑壳,它们疼得颤。可怜儿——黄姑娘这样和“哥哥”说着话,再不觉得闷。“哥哥”最体贴人,什么话都听着。

“哥哥”最好。

黄姑娘说够了话,就走近前看“哥哥”。“哥哥”面皮黑黑的,浓眉毛,圆眼睛,络腮胡子,大耳朵,端端正正的一条男子汉。黄姑娘心下就模模糊糊的,觉得这男人靠得住。

从左边望时哥哥”在笑着,黄姑娘就忍不住用手在脸上摸。

从右边望去,“哥哥”却绷了脸,威严成要熊人的爷。黄姑娘就软了脚,禁不住去跪。

黄姑娘便觉得“哥哥”的脾性摸不透,愈发地敬起来。

有老姐妹们来看黄姑娘,自然要领了看“哥哥”。

黄姑娘指了指那像:“观音的哥哥,大哥菩萨,手里拿着宝器哩来的人是个行家,仔细看了,笑着说:“观音有个么事哥?这不是药王爷么!你瞧他手里捧的这家什,是个汤药罐子。”

黄姑娘再看时,果然像个罐子。于是大丧气。

被人说破了这层,黄金便失了色,黄姑娘就失了神。怔怔地坐着望,有心砸了它,却又不敢,且又舍不得。

转念再想想,疙瘩就自己解开了。管他是个谁,必然是个神的,不然前人怎会给他塑了像?既是神,必有神力。别人能拿拂尘、树枝、瓶子,他为何拿不得药罐子?偌大一口塘,自己竟将他摸到了,缘分必然就在他身上……

黄姑娘便依旧称他做“哥哥”。

依旧每日里和他说话。吃饭时,先盛一碗摆在桌上给“哥哥”再端一碗,就坐在桌前吃,俨然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