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姑娘在大黄家湾住着,总觉得自己为大黄家湾做的事情太少。

大黄家湾的东南绕着小南河,河不宽,半河水,半河沙。水浅的时候,河里有青石阶子,一个挨一个,人能跳着走。涨了水,就得从村北绕道上公路了。黄姑娘小时候眺石阶子,跌在水里过。如今老了,河里还是那些石阶子,黄姑娘就想该造一座桥,让后人不再跳。

黄姑娘从记事起,大黄家湾村里就是一条红泥巴路。晴天**一身土还好说,最怕下雨天,泥巴搅滑了,一走一个跌。如今湾里有人有钱了,手扶拖拉机、小四轮满处跑,各走各的挣钱门路去,将泥巴路轧得愈发烂,却没有一个想到要修修路的。黄姑娘就想到要修修路,让后人不泥脚。

山上有石头,黄姑娘每次下山,都要挑两块下来,堆在小南河岸边。然后,再挑河滩里的沙子。村里人看到黄姑娘歪歪斜斜挑着石挑着沙走,就问:“黄姑娘,挑那干么事?”

“修桥哩,铺路哩。”

众人就掩嘴笑,这老婆子,痰迷了。闲出毛病来,活动活动筋骨,出出邪哩。

黄姑娘挑的沙子在村口大白果树下堆成堆,准备堆多了,再一段一段地撒开,铺那路。不料每次那沙堆刚积成形,过一夜便没了,连白果树下的地皮也铲下一层去。黄姑娘只好再重新挑。七八天,堆成堆了,一夜又没了影。三番五次,黄姑娘便生了气。

不好去村里跳着脚骂,黄姑娘就问“哥哥”。“哥哥”什么也不说,只是笑。

黄姑娘便自己满村走着,四下里看。村里盖屋的正多,闹不清是谁用了那沙。

黄姑娘索性不堆了,将沙直接从河滩里向村路上挑。

黄姑娘一天到晚地将沙子从村东南往村西北挑,那沙子路便不知不觉地由西北向东南延伸开去。住在村西的人渐渐享受到沙子路面的好处了,下了雨,路面再不泥泞,水都流在新开的路沟里。去塘边挑水吃,再不怕脚下滑,将一桶水晃做半桶了。

晓得那铺了沙的好处,人都争着让先给自已家门前铺。村治保主任和会计家门对着门,各有几尺长的拐弯路通到村街上。看到黄姑娘挑着沙走过来,会计老婆就把她往自己家的门口拉,说是先铺她们家门口。治保主任老婆立刻抢出来,说是先左后右的,自己家在左。会计老婆惹烦了,一桶潲水泼过去,湿了治保主任家的门。治保主任老婆恼了,一扁担打下去,打瘸了会计家的鸭。

黄姑娘两边说着好话,答应了一边一挑沙轮流着放,才算熄了那战火。两个女人各自站在家门口,亲眼看到黄姑娘挑往左边,再挑右边挑完右边,再往左边。然后,两个女人脸上都带着笑,一齐夸黄姑娘行事最公平。

村长家的女人好,黄姑娘挑沙挑到她家门口时,她老远就在门口站,亲亲热热地招呼说:“黄姑姑,屋里歇。”

黄姑娘被让进堂屋坐了,村长女人又端了茶说:“快喝茶,辛苦了。”

“不辛苦。”

“你看你,一天到晚修路,很累吧。”

“不累的。”

黄姑娘听了这些话,心里就很暖。不由得想起在工厂时,节假日义务劳动,厂长去慰问。

慰问完了,村长女人也跟着出去,拿着锹,修修自家门口那段路沟。再往前,就不干了。自然,那都是该黄姑娘干的事。

黄姑娘工作效率不高,干活很慢的。有时候,挑着沙在村路上慢慢走,碰到人问:“喂,什么时候修到我们那儿呵?”

“快了,快黄姑娘就惶惶地垂下头,踉踉跄跄地加快了步。那模样,好像十分内疚,欠了人家什么似的。

那村路确实修得慢,黄姑娘干活也确实慢,一年四季,她就那么蜗牛似的蠕动着。她脑袋上永远扣着一顶破斗笠,腰背驼着。雨天,雨水淋在背上;风雪天,雪片落在背上;三伏天,毒日头晒在背上……

那脊背就有些奇怪地痒。

每日挑完沙铺了路回得家来,黄姑娘必用长柄竹搔手去那背上搔。就觉得先是一阵痒了,又是一阵疼待疼过了,又是一阵痒。痒中有疼,疼中有痒痒即是疼,疼即是痒。日子也是这样,每曰累散了回屋,吃也吃得进睡也睡得香,端的是苦中有乐,乐中有苦乐即是苦,苦即是乐了。

自此,每天躺在**搔背,便成了黄姑娘人生一大乐事。

忽然有一天,那背上肿起来。

黄姑娘用盐水洗,洗不消。里边跳跳的,有兔子在蹦。黄姑娘就骇,想是兔子来讨债了,愈发下力地铺那路。

整条村路由红变黄的时候,黄姑娘趴在**再不能动。

背上的肿破着,流出白的、红的和乌的。乡里医生来看,说是生了“搭背”,也叫毒痈。乡里人得了它,十有八九是要死的。

黄姑娘住进县医院时,哥嫂和村长都去了。黄姑娘喘着气,已没了动弹的力气。村长在黄姑娘床边坐,黄姑娘就拉拉村长的手。村长会意,俯下身,听黄姑娘在耳边说:“呆下,莫走……”

村长晓得有事,等哥嫂一干人走时,自己就留下来。

黄姑娘望定村长,指指枕边的包楸卷。

村长忙打开,见是一双女人的棉鞋,皮子做的,从未上过脚。村长不解,拿在手里让黄姑娘自己看。

黄姑娘说:“……摸,摸——”

村长在鞋面上摸了,才往鞋里摸。一摸,摸出了两千多块钱。黄姑娘眉眼上挂出些笑,喃喃说:“这钱,哥嫂侄儿们,都不晓得……”

村长将头横着摇摇,告诉黄姑娘,他也不会让人晓得的。

黄姑娘又说:“唉,这辈子,路是修了的……”

村长将头竖着点一点,告诉黄姑娘,大家不会忘,不会忘。黄姑娘就接上:“可惜了那桥,这钱,修桥,修桥——”

那语气,很有些临终遗言的味道。闭了的双眼角,挂满泪。村长也揉了眼,才将钱和鞋一起收起来。

晚黑回到家,村长女人翻出那鞋,便嚷嚷男人做事好没脸,霜还没打哩,就早早给野女人买了棉鞋。村长大耳掴子打过去,抖出那钱来,说是开春正好给儿子娶媳妇。女人先是喜过,后有些怕。黄姑娘这人,七分是人,三分是神了。昧心用她的钱,使不得。

村长哈哈笑。天王老子的钱也敢用,啥时候了,还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