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孟娴煎好了蛋,端着一小碟凉拌黄瓜要到书房去吃她的“国氏全营养素”。孟娴吃了七天,皮带松了两个孔眼,还得坚持坚持。
孟娴端着那些东西正出厨房门,却被丈夫宋家宝的肚皮堵在那里。家宝说,别走,我这个煎蛋你吃一半吧。孟娴踹他一脚道,都是你,家里做点儿好菜,你就让我吃,吃,把我给吃胖r,还得再吃“国氏”。还不快让开,再让我看一会儿,我连那盘子都吃进去了。家宝晃晃脑袋,受罪受罪,还是跟我跳舞好。孟娴道,说呢,早晚两跳也没见你肚皮消下来。
孟娴刚到台里时,风头劲吹,一下子顶掉了新闻部的两个女播音员。林台长见面就拍拍她的后脑勺,小丫头,好好干,你就是咱们台的杜宪。省人大省政府开大会,领导们爱点名,让电视台的小孟来么,于是她就去搞现场采访,还在主席台上读决议。前两年怀了女儿,新闻部从工厂广播站借了黄艺璇来。那女孩儿像黛玉一样清秀,人见人爱,只可惜嗓音也黛玉了一点儿,有时会把“知识”念成“滋滋”,像小啮齿类啃着门边。那时黄艺璇一句一个“孟老师”,请孟娴帮她纠正发音,盂娴带着身孕给她辅导示范,常常累得喘不上气。等到孟娴生完孩子再上班时,小黄就常常给她提建议了,孟老师,你的腮红最好打得再靠近鼻子一点儿。孟老师,灯光要是从上往下照一点儿,人就显得瘦了。遇有重大活动,林台长会亲自把电话打到播音组,说是找艺璇,黄艺璇就在电话里和林台长讨论,又是让我做主持呀,林台长,你看我穿什么衣服好呢?……
离开播音组的消息还是黄艺镟给她透露的,那天孟娴刚出完图像,正在播音组卸妆,黄艺璇凑近来,把两盒清音丸递到她手里说,孟老师,听你嗓子不太好,这药你拿着用吧。孟娴说声谢谢,黄艺璇又接道,听说新闻部要分出个新闻综论部,让你到那儿做编辑。孟娴心里咯噔一下,茫然地望着她,一时竟无话。小黄脸上挂出许多同情来,孟老师,早转行好,其实咱们都要转行的。
孟娴无情无绪地回家后,越想越不是滋味,当即给林台长打电话。林台长在那边哈哈笑着说,孟娴同志,你从哪儿听的消息呀?孟娴这边含着泪说,别管哪儿来的消息,这到底是真是假?然后,就连续剧一样把自己北京广院四年播音本科的经历播了一遍。林台长高屋建瓴地开导她,中央电视台不是成立了新闻评论部,有个焦点访谈嘛,我们也有个想法,还在议,还在议嘛。
两天后一上班,台里就开会正式宣布,成立新闻综论部,开辟新栏目,“焦点时空”,孟_果然调去做编辑了。
和孟娴一起调出新闻部的还有海文哲,一出会议室的门,海文哲就把手伸给孟娴,阿娴,我已经把你要到我的第一采编室了,从今往后咱俩是黄金搭档。
孟娴不大情愿地把手伸出去,让他握了握。海文哲老是穿一套笔挺的白西装,扎着花领带,看上去人五人六的,像是要去替程前主持正大综艺。省电视台一成立,海文哲就调来做摄像了,这人矮胖了些,再加上外面的路子野,台里人都叫他“海蜇”,自然是比喻他能在人海商海里游,且触须多多罢了。“海蜇”在新闻部十几年,连个科级也没有弄上,调新闻综论部做第一采编室主任,也算落实政策了。
那天晚上,新成立的新闻综论部在越秀大酒家举行同仁聚餐会,部主任穆剑白慷慨陈词,要大家找社会热点,发民众呼声,把新栏目办成社会良心,正义之剑,最后,他还吟诵了那首诗,十年磨一剑,寒霜未曾试。今日把试君,谁有不平事!一时间,综论部的同仁们情绪亢奋起来,谈道德沦丧,谈世风日下,谈社会弊端,谈反腐倡廉……大家谈出了许多选题,仿佛举手间就要移星搬月,再造乾坤。从来不喝酒的孟娴也让人灌了几杯,情绪激动得不能自已。
截至目前,孟娴所在的一编室还未曾采编出一期节目。昨天下班前,“海蜇”有些神秘地对孟娴说,你做好准备,明天可能出击!孟娴刚把最后一勺“国氏”抿进嘴里,就听到楼下汽车喇叭声不住地响,宋家宝从三楼窗口探出身子看了,嘲道,妈的,不是说领导干部不许坐进a豪华车吗9这是哪个官老爷的卡迪拉克!
孟娴向窗外瞟了一眼,果然看到一辆宽车体的大黑家伙在楼前的窄道上艰难地掉着屁股,来往的人被堵在那里,卡迪拉克只得不停地响喇叭。
孟娴正看着,忽见车门一开,从那大黑家伙里钻出个人来,向着楼上喊,孟娴,孟娴——孟娴从窗口探出头,就看到了圆头圆脑的“海蜇”。她于是招招手说,喂,我在这儿呐!
“海蜇”把两个长胳膊举着叫,快下来,快下来,有采访任务。
孟娴下了楼,那卡迪拉克已经掉好脑袋。孟娴刚走到车前,前车门就无声无息地自动弹开,“海莖”在后排座上说,阿娴,你坐前面。孟娴松松软软地沉进去,车门又无声无息地自动关上,然后车体无声无息地移动而去,犹如一艘划过平静湖面的大船。孟娴禁不住叹了句,这车可真稳。不稳还行?一辆这家伙能买俩奥迪,“海蜇”拍着座后背说道,孟娴,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天下集团公司的楚总。今天,他可是亲自开车来接你。
那人边开车,边缓缓地偏过头,向孟娴微微颔首。孟娴怔了一下,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噢,“天下啤酒,行遍天下——”,我们电视台做过广告,是那个“天下”么?
不错,啤酒是我们集团公司的产品之一。那人文雅地推推亮闪闪的眼镜架,递过来一张名片。楚枫,楚国的楚,柄树的枫。
孟娴不好意思地说,抱歉,我没有名片。
“海蜇”在后面笑,嗨,我们阿娴还要名片么?她这张脸就是名片,省电视台新闻播音员,走到哪儿大家不认识!
我一看就认出来了,首先播送内容提要,今天新闻的主要内容有……楚总的声音很浑厚。
孟娴忽然想起来,这人长得很像广院给自己讲播音课的老师,都是那种眼镜后面的凝视,嗓音也都像重金属。楚总,真的哎,你的嗓音很好,可以当播音员,孟娴乐着。楚总就摇头,哪里哪里。
“海蜇”说,阿娴,你家电话真不好打,打了十几分钟,总机都没有人接。
孟娴叹口气,机关的人工总机,不是上班时间,都不给好好接。楚总说,孟小姐没有BP机么?
“海蜇”立刻接上,楚总,你给赞助一个怎么样?
没问题,没问题。楚択打着哈哈。孟娴连忙说,别别别,我最讨厌那玩艺儿,走到哪儿响到哪儿,像个屁屁虫。
卡迪拉克真快,说话间就来到了天下集团公司的写字楼。这里是一片旷野,天下啤酒厂的一排大发酵罐映在窗框里,显得极有气派。“海蜇”接过楚总的一支烟,缩在沙发里说,阿娴,楚总这儿发生了一件事,是做焦点的好材料,楚总,你再讲讲。楚枫张开嘴,操着那种重金属音说,我们这个公司的来往邮件都是南宛邮电所发送的,从去年开始吧,因为我们没有在他们那儿订报纸,他们就总是留扣我们的邮件。我们通过各种途径反映这个问题,可是至今也得不到解决,所以我们才想到请新闻单位帮忙。
孟娴舒了口气,就这么件小事呀?
楚总说,这可不是小事,去年和今年以来,由于业务往来的电报、邮递快件等被留扣,给我们造成的经济损失在几十万以上,我们通过各种渠道反映过,都解决不了。想来想去,只好求助于你们。
“海蜇”说,没问题,咱给他“焦点”一下。
孟娴沉吟着,得选个角度做才好。
“海蜇”叫起来,反行业特权思想嘛,把为社会服务的行业义务变成了向社会索取的权力,电老虎啊、煤气老虎啊,工商老虎啊……,这不又出了个邮电老虎!
楚总点着头,这个切人点好。
想像着闯进邮电所采访的情景,孟娴虚虚地生出几分怯意。你们有对方扣押邮件的证据么?她说。
楚总诧异地扬起眉,当然有了,那些邮件都在他们所里。
这就麻烦了,孟娴肯定地说,他们如果不认账呢?我们这里没有留扣任何人的邮件,没有。那时我们咋办,总不能进柜台去搜吧。
“海蜇”从沙发上往起一站,拍拍屁股。嗨,你就对着镜头说嘛,这里是南宛邮电所,据查,这里自去年以来,非法留扣了天下集团公司的一大批邮件,给该公司造成了数十万元的损失……
你这只是说,说。镜头呢,镜头里看不到那些邮件!这不行——孟娴说。
“海蜇”忽然不说话,两只长长的胳膊像触须一样张狂地向孟娴舞了一会儿,亮晶晶的小眼盯着孟娴笑了笑,噢,我明白,阿娴,你是害怕了吧?
谁怕呀,谁怕呀。孟娴脸颊发热。
对,我们怕谁?我们是省电视台。我就这么举着摄像机走进去,你们说吧,你们想干什么?反了你们啦……“海蜇”用那个松下M2摄像机四下里比划着扫来扫去,犹如兰博抱着火箭筒闯进了敌巢。
行了,都让你打死了。孟娴笑起来。
“海蜇”这才把小炮似的摄像机放在了沙发上。不就是个小小的邮电所嘛,要是连这也捅不动,还办什么“焦点时空”,做什么正义之剑?
孟娴一想,可也是,一个小小的邮电所,它还能反到哪儿去。
一分钟之后,孟娴和“海蜇”已经坐进了出租车里。楚总这个人很透,他不能用公司的车送两位记者去采访邮电所,那样容易留下话柄。
黄色的昌河车像一个移动堡垒一直堵到南宛邮电所门前海蜇”一马当先闯进去,孟娴紧紧尾随。
我们是省电视台“焦点时空”的记者,你们所的负责人在不在?“海蜇”的松下摄像机抱在怀里,威风凛瘭的镜头正冲着前方。
十几米长的木柜台像掩体一样横在房间里,一个手足无措的中年妇女从掩体后面走出来。我,我是所长。你,你们有什么事?“海蜇”回身向孟娴一点头,然后立刻将摄像机举起,对着那位所长开了机。孟娴不失时机地拿起话筒,连珠炮地向对方发话。据我们了解,你们邮电所近年来经常留扣天下集团公司的邮件,作为所长,请你谈谈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
那所长何曾见过这等阵势,顿时面红耳赤。我,我们工作中有很多缺点,欢,欢迎批评指正。这个,扣,扣留客户的邮件是不对的。因为天下公司没,没有在我们所订,订报纸……所长在“海蜇”的镜头和孟娴的话筒前瑟瑟缩缩,几乎说不成话。
孟娴忍住笑,心中一阵轻松。这堡垒太好攻破了,孟娴的问话里潜藏着邮电所扣留客户邮件这个前提,对方如果想自保,只需说没这事就行了。可她一张嘴认了此事,那么,他们只有束手就擒了。
接下来,孟娴要求采访当事人,所长解脱似地松口气。好的好的,裴建国就在后面分信,就在后面……裴建国,你快出来!——一个瘪玉米棒子似的男人立在了孟娴面前,墨绿的毛料工作服又皱又脏,松松塌塌地裹在身上。咋啦,啥事儿?他把尖下巴向上扬起,于是,带着敌意的鼻孔就黑糊糊地对准了孟娴。
请问,你为什么要扣留天下集团公司的邮件?
为啥?俺的奖金都随着订报订杂志数目提成哩,你不在俺这儿订报纸光让俺给你送信,哪有恁好的事儿!
这人振振有辞,于是就在磁带上留下了长长的一份“自供状”。
……
采访出乎意料之外地顺利,回去的路上,孟娴喜滋滋地说:哎,“海蜇”,下午咱们看毛片,赶快编一编,争取这个星期发出去。
“海蜇”说,哎哟,我这两天有点儿事儿,你把那串连词写写,一编一配音,弄完得了。
孟娴想了想说,题目就叫《不许把行业位置变成行业特权》,你看好不好?
“海蜇”说,行啊行啊,咱姐们儿是广院本科生,我还能信不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