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娴一到台里就钻进编片室,用那台M2编辑机编配她的《不许把行业位置变成行业特权》。
刚刚插了两个画面,忽然觉得后面有人,转过脸,原来是部主任穆剑白。小孟,听说你们采录了一个行业不正之风的片子?穆剑白亲切地拍拍孟娴的肩膀。
孟娴站起身,几分自得地扬扬头,对,我正在配音插画面。
好,好,快些编出来,让我看看。穆剑白又拍拍她的肩膀,笑着走了。
孟娴再坐下来时,忽然有电话找她。喂,阿娴,你马上到办公室来?“海蜇”在电话里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做作的神秘。
什么事儿啊?穆主任刚才来了,让把片子赶快编出来,他要看呢。孟娴有些不耐烦。
什么什么,穆主任找你了?你来吧,快来。“喀”的一声,那边放了电话。
孟娴只好停下,乘电梯上到十二楼。推开第一采编室的门,看到屋内只有“海蜇”自己,他正把个话筒像小提琴一样夹在腮帮和肩窝处,一边打电话,一边记着什么。见孟娴进来,“海蜇”摆摆手,示意她把门关上。孟娴回身关好门,“海蜇”那边就收了线。
阿娴,楚总答应你的事儿,已经兑现了。“海蜇”一边说着,一边走过去,把关好的门又推了一下。
答应我的什么事啊?孟娴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喏,这是他们公司赞助你的,去装个BP机。“海蜇”将一个信封递了过来。
孟娴把信封拿在手里,摸得出里边装着钱。她想起来了,那一天在楚枫的卡迪拉克上,是“海蜇”向人家开口要赞助一个BP机。孟娴不好意思地把信封又递过去,你呢,还是给你吧。
得了得了,我这儿早有了。“海蜇”拍拍自己的腰胯,然后将孟娴的手一推。我告诉你一个消息,你自己知道就得了,可别外传。
孟娴嗯一声,点点头。
昨天晚上,市邮电局姓孙的局长去拜访咱们穆头家了!
噢,怪不得穆主任刚才要我快编出来给他看。孟娴恍然大悟。
哼,不管他。咱们不是社会良心吗,不是正义之剑吗?谁说情也不行,你抓紧时间编出来,我先给林台长看,让他点个头。
好!孟娴觉得身上的血在热。
还有件事儿,楚总今晚请咱们吃饭,七点半,车去接你。“海蜇”仿佛知道孟娴要说什么,先抬起手道,别推辞,这场面得应酬。
孟娴只好笑笑。
孟娴拼命地编完片子,等编片室里没有人了,才打开那个信封来看。信封里全是一百块的票子,一共十五张。装中文寻呼机差点儿,装数字机绰绰有余。孟娴骑上自行车往“华贵商厦”走,那里的通讯器材柜台上有的是BP机,还代办各台的人台手续。
进了“华贵商厦”的门,主意却变了。前些时她来时装部闲逛,看到各式皮衣都漂亮得很,有一种德式男茄克也就是一千几。家宝还没有这种东西,他如今也在商海中混了,不能不装点装点门面呐。
孟娴踏上自动升降梯,径直去了时装部。在“北冰洋皮草”柜台前,她左选右挑,花一千三百块钱给家宝买了件宽宽大大、气气派派的棕色羊皮衣。然后,孟娴转到首饰柜台,再花一百多块钱给自己买了副仿钻项链,这才喜气洋洋地满载而归。
门一开,宋家宝没好气地说,才回来呀,专车来接你一趟了C孟娴赶忙往窗下望,没有吧,我上来时没看到车呀。
宋家宝道,又走了,说是十分钟后再来。
孟娴再要说什么,忽然听到楼下汽车喇叭笛笛地响。家宝探出头看看,半真半假地讪笑道,好嘛,又来了吧,你可是傍上大款了。
孟娴往外看,果然见那辆宽大的卡迪拉克停在楼下。一个挺拔的男人开了车门,向楼上望。孟娴认出是楚总,于是俯下身喊,知道了,我就来。
孟娴回身向家宝说句,我用厂家赞助的钱给你买了件皮衣,在大袋子里,然后便匆匆下了楼。
“海蜇”在车里说,要罚,要罚啊,讲好了七点半,现在都快八点了,去晚了吃不上,我们都开回你家来啊。孟娴连连道,有事缠住了,真是的。楚枫慢悠悠地开着车说,不着急不着急,订好台子了,在珠江大酒家。
珠江的菜式和价格在本市是独占鳌头的,小姐送菜单,楚枫彬彬有礼地请孟娴点。孟娴略作浏览,点了两个时令青菜。楚枫眼镜后面闪着光笑,孟小姐客气什么,我的“天下”公司破不了产。“海蜇”则显出对海的关爱,石斑鱼竹节虾之类很生猛地点了一气。
楚枫先祝酒,来,感谢孟小姐海先生,给我们公司帮了大忙。
孟娴带着无功受禄的歉然说,片子还没有播,我们刚做完。
楚枫饮口啤酒道,邮路已经通了,市邮局一个姓孙的头儿亲自带人到我们那儿,赔了礼道了歉。还是你们新闻舆论有力量啊,你们一出马,情况就变了。
“海蜇”踌躇满志地晃着长K的细胳膊,对个不起就完了?造成的损失怎么办?别管了,这片子一播出来,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楚枫很高兴,亲自夹了两块蟹肉给“海蜇”和孟娴。孟娴为难地望望说,对不起,我只能吃青菜。楚楓奇怪地问,为什么?“海蜇”就把孟娴碗里的那块蟹肉也夹过来道,别问了,她正在吃减肥药,规定了一顿只能吃青菜五十克。楚楓正色道,孟小姐这个样子很好嘛,要减什么肥!
一句话,说得孟娴心里说不出的委屈,眼睛竟有些湿湿的发潮。近两年耳边总听人叨叨胖,难得听到一句可心的话。
接下来,话题就扯到电视台的播音员们。楚枫道,咱们的电视台只会挑些脸蛋漂亮的妞,风度和气质都压不住台。其实,新闻节目的主持人,该有些年龄和阅历才好。就说人家美国CBS广播公司新闻这一档的主持人吧,那个克朗凯特,从朝鲜战争、越南战争一直到肯尼迪遇刺,他在新闻主持人的座椅上坐了几十年,才成为美国新闻主持的头牌嘛。人家要的就是资深专家,头发灰白,历经风霜,才愈见风度。
孟娴心波一动,眼波就亮亮地闪过去,哟,没想到楚总对播音还有这么多真知灼见。
楚枫道,不怕你笑,当年我也想过做播音员,看过这方面的书。
“海蜇”把个扇贝吸了吸道,楚总内行,内行!你瞧瞧我们台里新换上的几个女孩儿吧,播音的感觉像她们的脸蛋那么嫩,哪个有阿娴这样能压住台?
孟娴脸上笑着,口里却道,咦,话可不能这么说,让黄艺璇她们知道了,多不好。
楚枫揩揩嘴角,电视播音员就像演员出台,孰高孰低,自有大家评判嘛。
“海蜇”说,你看看你看看,我和楚总是英雄所见略同吧。阿娴,楚总可不是一般的生意人,人家是省轻工科研所的高级工程师,真正的儒商一个。
孟娴悄悄将楚枫打量了又打量,这才发现果然十分的儒。于是不无好奇地问,楚总是哪个学校出来的?楚枫说,在农村做知青时考上了华东工学院,报的微生物工程专业,以为是军工。“海蜇”接道,哗,那就是731细菌部队了。大家一起笑了,楚枫又说,是造酒的,也造酱油醋。孟娴听了,忍不住又抿着嘴乐。
过了一会儿,孟娴敛住笑,认真地问,楚总不在实验室里呆着,怎么想到要下海开公司办工厂?
楚枫两条浓眉贯通成一条大道,仰天闭目,缓缓地说,我那时有乙酯无水啤酒和间歇发酵无醇啤酒两项国家级酿造工艺新成果,可是却没有钱没有权拿来推广,只能孙子一样四处求人,求来求去,就想到还是自己当爷爷好。
他那重金属一样的嗓音犹如战车开拔一样隆隆地响,让孟娴整个的身心感受到了一种莫可名状的震撼。她肃然起敬地说,你从一无所有创成如今的“天下集团”,真不简单。
楚枫淡淡地笑,我们这叫科技工作者领办农民企业呀,“天下”是归在乡镇企业局这条线的。
于是,孟娴就饶有兴味地询问楚枫的创业史,两人愈谈愈投契。“海蜇”似无心于此,虽然有一句没一句地也来搭讪,实则只专注于盘盏罢了。
忽然听得“哔哔哔”叫,“海蜇”弯腰看了BP机,对孟娴说道,是林台长呼我。没办法,我这就得走,谁让是林台长呢,怕是要我去面聆台旨。楚枫要开车去送,“海蜇”拉拉花领带,整整白西装说,不必不必,我“打的”去,你们谈,你们谈呀……
楚枫送他出门时,孟娴独坐。她不经意地用目光向“海蜇”坐过的那个位置扫了扫,见蟹头虾尾什么的竟积成小山状,于是想起家宝说他“腔肠动物”,不禁哑然失笑。
楚枫回座,诧异地问她笑什么,她却笑得愈发响亮。楚执就俯过身说,孟小姐,你的声音真好,唱歌一定好听。珠江酒家对面就是帝王歌厅,孟小姐有没有兴趣去0K—回。孟娴惦起独自被扔在家里的家宝,于是回道,不了,楚总你吃饭,我就陪你再聊聊你们企业家的事儿,你们的事儿才0K呢。楚枫于是要了一碗素面,一边细细地嚼着面,一边细细地嚼着他那些事儿。见孟娴津津有味,便说道,你要感兴趣,可以到我的厂里看看,市里还有个企业家俱乐部,经常有聚会,我可以带你去。孟娴叫道,真的,这对我找新闻热点很有用哎,咱们一言为定啊!
从珠江酒家出来,孟娴坐在了前排座上,楚枫就在她的身边开着车。她滑进松软宽大的车座里,犹如躺人了一个巨人舒适的怀抱。卡迪拉克无声无息地在灯海里穿行,不知什么时候,楚枫打开了CD唱盘,乡路引我回家》,那是一首与恶俗的市声迥异的美国乡村歌曲,一个沙哑的嗓音如回旋的乡野之风一般,反复地吟诵着“Takemehome,countyroads ”,层浪般的歌声轻轻摇**着她,于是车里的孟娴便有了一种归家的温馨……
从卡迪拉克里出来,空气挺凉,孟娴恍然间有种从屋内走到旷野的感觉。楚枫的眼镜闪着光,很绅士地问,我送你上去吧。孟娴微笑说,不用了,谢谢。
等车开走了,孟娴抬头看去,家中的窗户黑着灯。进了屋,才确信家宝真的不在家,而且也没留个条子。这在他们之间,还是不曾有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