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众人尽皆散去的时候,那大岩洞显得空**无比。盏里的野猪油行将熬尽,跳闪着昏黄的亮光。
溪巫独自站在蓬蜓的身边,小心翼翼地问道:“溪主,敢问所占何事?”
蓬蜒疲惫地张开眼,烦躁地挥挥手道:“你,只管占卜凶吉就是,本主心里自然明白。”
溪巫望着蓬蜒那憔悴的面孔,微微摇头。火塘里的火灰依旧热着,散出烤肉的余香。溪巫取出一块龟板,在火灰边放下。
凝固般的静寂中,听得到极远极远处有不知名的山兽在嗥。孤零零的,仿佛带着茫然迷失的困怅。
有阴风飒然而起,将野猪油灯陡然吹灭。待到再点亮时,竟看到龟板上爬着一条硕大的百足蚰蜒。蚰蜒在灼热的龟板上抖抖索索,無转无路。先是那些细足化去了,继而,虫身亦化去,只留下空龟板在那里,仿佛那百足之虫并未造访过。
蓬蜒看得呆了,噤住声。许久许久,才自言着:“咦,那虫——”溪巫却不搭那话头,只低首去瞧那裂纹。不料,铜箸一挑,龟板断而为三。待从火灰中拨弄出,用手去触,却俱化为裔粉了c蓬提大惑,迫不及待地问溪巫:“此主何象?”
溪巫合了眼道:“大凶。”
蓬蜒听了,怒不可遏,眺脚嚷道:“大吉!大吉!——”
吼声在空空的洞壁上撞出许多回声。
溪巫睁了眼,静静地重复一句:“大凶。”
蓬蜒掉头而去,将一双大拳砸向天空,口里念念有词道:“大吉,大吉。化为商粉,化为商粉……郢人化为齑粉r然而,想到方才炙化在龟板上的百足蚰蜒,想到这虫触了他的讳,莫名的隐忧便梗在心窝处。
当新一轮的太阳跳出阿蓬溪,在两山相峙的峡谷间缓缓升起的时候,站在高崖上翘首望的蓬蜒已经焦急难擦,仿佛胸腔里那跳顏的心顷刻间就要像晨雾一样消失了。
蓬蜒不是来看日出的,他要观察狻猊的动静。他担心狻猊会不遵号令,以按兵不动来抗命。
在渐渐消散的林岚里,蓬蜒终于看到左寨兵卒扎营的地方有I些许动静。号角远远传来,人影隐隐的如蚁群般蠕动。
有步哨来报,左寨人马已拔寨而起,集结行动了。
蓬蜓大悦,下一道令,命中寨和右寨的部卒即刻列起阵来,相机而发。
右寨主敦得了号令,就将白虎旗挥着,前前后后地调排,列出个盘马卧龙的阵势。刚刚调排停当,忽有探卒急报,狻猊统领的人正向着中寨开来!
蓬蜓闻听,大吃一惊。回身望望敖,敖的那张木然的面孔上看不出一丝表情。蓬蜓登高眺望,坡前的树林里、山石背后,旗戈揺曳,人影晃动,已经逼近中寨。
蓬蜓提起虎皮斑纹铜剑,阴沉沉地走至自己的阵前。
列阵的将卒们纷纷抽剑挺戈,盘弓搭箭。
左寨的队伍严整地开上了中寨这片开阔的土坪。在鼓角声里,不断有队伍从中心浦出,继而向两边分开,成半圆形围拢推进。
涌泉般的队伍里,瞧不到狻猊的踪影。
蓬蜒仗剑大呼:“狻猊呢,狻猊,狻猊!狻猊何在——”
仿佛山门应声而开,正中心的兵卒一分为二,向两旁一扯,便见狻猊擎着铜铩,端端正正地立在那里。
蓬蜒双目喷火,高声怒斥道:“狻猊,你这卑微的奴才,你这诡诈的小人,你这叛主的恶徒,你这凶险的奸贼!昔日里,难道不是你头额抢地,用响雷裉的声音指天誓日,要?为我终身效力吗?来呵,天神已经发恶,将它尖利的牙齿放在了我手上。这无敌天齿要把你咬开,让众人看一看,在你的臭皮囊里包掩的,是一副什么样的肚肠!”
狻猊不慌不忙地躬一躬道:“在阿蓬溪的江底里,没有一块石头不是顺着江流滚动的。在阿蓬溪的丛林里,没有一只黄羊不是循着寒暑易时脱毛换絮的。秃鹰把松塔琢落后,小小的松籽便在泥土里生出了芽。山火将竹林焚毁后,竹根就在石缝里顶出了笋。蓬蜒,你睁开眼看看,当日轮升起来,月轮便淡然坠落了。当丰润的新毛在山豹身上长满时,旧毛只不过是一团残发败絮!天神在上,今天就让他判一判,从铜鼓上滚下的,是你,还是我……”
狻猊言毕,将手中铜铩舍了,早有旁边卫卒递过一只长尾猕?猴。狻猊把那称猴在左肋下一夹,猴身便隐去,只在他左腋窝里探出毛茸茸的小袋,一双可怜巴巴的大眼睛扑簌簌眨个不停。狻猊伸出右手,决绝地一拧,猴头就如塞子一样拔了去,有勃勃的血从腔子里喷出。
蓬蜒明白了,逼上来的不是两军的拼杀,而是一对一的争夺溪主之位的搏斗。他周身的每一块骨头都暴怒得咯咯响过之后,又软弱无力地松散开去。左背处的伤,火烙一般灼疼起来。对方选准了这样一个时机来挑战,那狡诈和可怖,使得蓬蜒几乎透不过气。他后悔极了,后悔十多年前把狻猊从铜鼓上打下去的时候,未能踏上脚,把那颗叛逆的心从胸腔里踩跺出来。他后悔在鼻子下种了棵歪脖树,养着它长粗长高了,却要把他自己挂在这树上了……
蓬蜓存在着一丝饶幸回转身,巴望他身后的敖及将卒们会发出雷霆般的怒吼,举着剑戈掩杀过去。然而,蓬蜓惊异地发现,他身后的将卒们竟远远地离他而去,围成另一个半圆形,将他和狻猊圈在了中心。
一切都依据阿蓬溪部落古老的族规一溪巫庄严地吹响了牛角号,那号音亘长,悠远,带着风人幽谷的顫音。号角声里,三卡六个骁卒抬出了阿蓬溪部族那面巨大无比的铜鼓。铜鼓是扁矮的,犹如登髙的石阶。从鼓面中心,辐射出十二芒太阳纹。斜光映在鼓面上,有炫目的光熠熠闪烁,鼓面便似一轮旋转的太阳。在鼓壁四周,是卷云、飞风、蜻艇、蝉、缡、蛇、胞……各样纹饰,象征着万物都在它的脚下朝拜。
蓬蜓毫无退路,他明白,此番必须倾全力一搏了。他仿佛听到那巨大的铜鼓咚咚咚地擂响,将阿蓬山的群峰都震得发抖——虽然,那不过是他自己的心在激烈地撵着他的胸廓罢了。
他威风凜凜地跳上铜鼓,他感到整个阿蓬山又踏在了他的脚下。他把粗如巨蟒的双臂向着苍天挥了挥,他要拧掉的将不是猴头,而是那卑劣的挑故者的脑袋!
当狻猊跳上来,站在他对面时,他恍然又回到了十余年前在铜鼓上打翻狻猊的往事中。他趁对方立足未稳,将双臂猛然前伸,直取对方肋下。对方果然上当,用双肘来护。蓬蜓的双手却猛然扬起,山崩地裂般向狻猊的双肩砸了下去。
十年前一举得手的故伎,这次却未能奏效。狻猊只是将身子晃了晃,旋即像云杉般地立稳,恶狠狠地回敬了一掌。
接下来,便是势均力敌的搏战,谁也无法将对方从铜鼓上打下。当太阳升至中天的时候,两人的力量似乎都已从躯壳里丧尽,双方都跪在了铜鼓上,脑袋顶着脑袋,犹如两条抵角的野牛。
这样在正午的阳光下僵持着,一动不动。
许久许久,几乎要让人疑心,他俩已经就这样死去了。
敖忽然走了过去。
他围着铜鼓转了又转,然后贴近。当人们还没有看清发生了什么时,蓬蜒已痛楚地“啊”了一声,将面孔仰起来。
狻猊趁势一把揪住蓬蜒那紫乌乌的楠木鼻环,摧枯拉朽地-扯,鼻环连同一块鼻肉血淋淋地扯下,蓬蜒“啊”地一声,那颗一向不曾俯下的头,低低地垂伏在了铜鼓上。
狻猊摇摇晃晃地站直了。那颗灰发蓬乱,令人生畏的大脑袋,如今就在他的脚前。他本可以将它一脚踢下了之,然而他却毫不迟疑地向那颈项处狠狠地踩跺下去。
一道汩汩的暗溪被凿开,血从那溪口中淌出,铜鼓面上的十二芒太阳纹顿时殷红晶亮,化作了十二条飞旋的赤蛇。
狻猊弯下腰,用指头在蓬蜓的眼眶里一抠,两颗蛇卵般的眼珠?就滚落在他的掌中。狻猊将它们举向天空,然后吞进了肚里。蓬蜓的灵魂被他吞掉了,溪主的神力从此便寓于他的体内了。
“呜——,噜噜噜噜……”铜剑铜戈如茂林般举起,整个阿蓬溪都在欢呼。
就在这欢呼声里,狻猊忽然听到了异响。一支冷箭擦着他的额际掠过,几乎穿透他的半边耳轮。
循着那冷箭飞来的方向望去,狻猊看到了溪巫。
然而,那溪巫手中并不曾握着弓箭,他正伸展着双臂让那黑色的披毡像巨大的鸟翅般展开。那样子,像是在用一种什么仪式为狻猊的登位做着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