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蛉看到父亲横死在铜鼓上的惨景,周身的血就像汛期的阿蓬溪水一样暴涨起来。他不顾一切地弯弓搭箭,向杀父仇敌狻猊冷射。

箭刚离弦,他就被裹在了一片黑暗之中。满耳朵都是人们对狻猊的欢呼声,他什么也看不见。他要从这片黑暗中冲出,然而腿脚却被更有力的腿脚夹着,难以挣脱。

等那片黑暗从眼前消失的时候,蓬蛉发现他已坐在了溪巫的岩洞里。溪巫就在他的面前站着,溪巫的身后有一根插进岩蓬的弯树枝,树枝上栖着一只黑色的猫头鹰。猫头鹰那双可怖的大眼和溪巫的大眼一起盯着他,仿佛他是一只钻出土块的田鼠。

“我怎么到了这里?让我出去!”蓬蛉高叫着。

“你不能出去,孩子。因为在你的心中,有一片深不可测的泥沼……”

溪巫的声音悬浮起来,仿佛用一种缓缓的脚步在空中走着。溪巫的手敲着他的胸廓。

“咕呜,咕咕呜一?”猫头鹰也点着头,做如是说。

孩子有些骇。他挪开溪巫放在他胸上的那双手,然后用他的手在他自己的胸骨上摸索。

“没有,我这里没有泥沼!”孩子急切地争辩。

“不,你那里是有一片泥沼,每个人的这里都有可能变成一片泥沼。”溪巫凑近了,又轻轻敲着蓬蛉的胸廓,“你听,你听,咕噜咕噜,泥沼里冒着气泡,那是鬼在喘气……”

溪巫的嘴就在他的耳边,热乎乎的,喃喃不休,犹如睡觉时,母亲在耳畔哼的催眠曲。蓬蛉闭上了眼,他看到了那片泥沼……

溪巫逼视着他,依旧用那种在空中行走般的声音说:“……不能让它出来,它一出来就要作恶——”

蓬蛉惶然地睁开眼,说不出一句话。

溪巫这才长长地舒口气。

蓬蛉凝视着猫头鹰的那双眼,猫头鹰就盯着他的胸廓。他想,猫头鹰一定是看到了那片泥沼,猫头鹰总是能看到黑暗中的东西。

溪巫在岩洞里走了出来,口里念念有词。然后,他把一片桉叶放进嘴里嚼了嚼,再拿出来贴在猫头鹰栖落的那段弯树枝上。

“我把它封住了。我把它收住了。在我没有把它揭下来之前,你不能出去。”

溪巫的声音还在岩洞里响着,蓬蛉抬头去望,却已不见了溪巫的踪影。

蓬蛉敬畏地摸了摸猫头鹰脚下的那片桉树叶。他知道,这是一道不可逆背的符咒,一个不可触犯的禁忌。

蓬蛉在兽皮上躺下,犹如睡着了一般。

他这样躺了很久很久。

然而,他的心在腔子里总也不安稳。他觉得,他就睡在那面铜鼓上。暗红色的血翻涌滚卷,犹如无数条巨蟒在搅动,那铜鼓小船般颠簸,就要倾覆了。

他看到,杀父的仇敌狻猊嬉着脸,俨然主人一样在父亲的寝洞里徜徉。狻猊穿了父亲的衣裤,又开怀滥饮父亲留下的美酒,喝得跌跌撞撞,就用那双血乌乌的手捧住了母亲的脸……

蓬蛉闷得透不过气来。

他忽然张口大喘,从胸腔发出一种他自己也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尖厉的叫声。那声响犹如清冷的长夜里,有人在沙石上磨一把沽满血锈的铜剑。

那是鬼在喘叫,它要从腔子里跳出来。

蓬蛉终于压不住。

他要去揭掉那片桉树叶。

猫头鹰勾下脑袋,阴毒地将锋锐的喙收拢在脖子下面,如同野蜂蜇物前先收卷了肚子。

蓬蛉仍旧将手伸了过去,猫头鹰闪电般地一啄,血豁然从他的手背上涌出,他全然不觉。

桉树叶被他揭掉了。

他脸上痒痒的全是些汗。他用手去抹,将血抹在了脸上。

在蓬蜒的寝洞里,那姬木然地坐在一面铜镜前。

蓬蜒死了,那姬像嘴里被人塞了一截生芭蕉,说不清是甜还是涩。

当年,那姬被蓬蜒派人扛过来,她也曾挣扎哭闹过。然而,十年过去了,十年移栽的红橘早已开了花,坐了果,她已习惯了呆在蓬蜒身边。蓬蜒遽然一去,倒让她添了悲伤和怅惘。

与狻猊十几年前的旧情,淡远得如同洞角那挂透明的蛛丝,只能冥望着做些扯而不断的回想罢了。蓦然间真甩上一块重重的新石,反而让它不堪承受。

那姬又无可逃遁地必须承受,千千百百年,崖谷就是那么**胸默默承受着烈日的横暴或是泥石流的肆虐。崖谷不曾毁灭,仍旧那样静静地躺着。

那姬淡漠地对着铜镜里的那个人笑了笑,铜镜里的那个人也用淡漠来回报。那姬的手心里握着自己的一束乌发,它像鸟绒一般柔软,却又网结一般坚韧。那姬轻轻叹了一声,微微闭上了眼。

再睁开眼时,她骇然地看到铜镜里映出蓬蛉血糊糊的面孔。

“蛉儿,你……你脸上有血!”那姬慌忙地转过身,用慈母的手抚在儿子脸上。

儿子却推开母亲的手,狐狸一样地将母亲细细望了,然后歙歙地抽响鼻子,嗅了母亲的头发,又去嗅脸和身子。

蓬蛉没有嗅到别的气味。

那姬奇怪地问:“蛉儿,你这是做什么……”

蓬蛉绷着脸,没头没脑地问一句:“他没来么?”

“谁?”

孩子忽然山崩水决一般扑入母亲怀里,失声哭叫着:“娘,我要阿爸!……”

那姬一边“不哭不哭”地哄劝着,一边抹着泪。

软弱的哀伤袭过之后,蓬蛉抬起头,望定母亲的眼睛说:“娘,我不要别的男人进这洞。”

那姬叹口气,用手在儿子脑袋上抚。儿子的头发已开始变得粗硬了,让手心里觉出些扎痒来。

蓬蛉像要摇落橘果一般,急切地摇着母亲说:“娘,你说嘛。你不许别的男人进这洞……”

那姬摇摇头,木然无语。

蓬蛉从母亲的怀中缓缓站起来。

蓬蛉提剑一挥,铜镜“当”的一声碎裂开来。

那姬愕然地望着蓬蛉。

一时间,他仿佛苍老了五十岁,脸上现出一种类似他父亲的威严和冷酷。

他开始在他父亲的寝洞里巡视。这孔巨大的岩洞犹如怪兽张开的口,锐利的石笋有的倒吊,有的森然升起,那就是这怪兽的牙齿。地面随处可见的大石块上,都蒙着兽皮。虎、豹、熊、狼、狐、野猪、山猫……山中的百兽都匍匐在蓬蜒的洞中,蓬蜒是兽中之王。蓬蛉就在脚下的兽群中走着,手中提着他父亲的那柄虎皮斑纹剑。

他感受到了父亲往昔精神的威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