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黄家湾那地方,但凡谁家有终生不嫁的女子,乡人一概称之为“姑娘”。

黄姑娘今年七十四了。

七十三,八十四,小鬼不请自己去。黄姑娘是过了七十三大坎的人,还有一阵子活的。

在大黄家湾那地方,百岁以上的人闻所未闻,黄姑娘已算得上高寿。割谷的时候,那里的人都爱吃肥腊肉炒饭,说是能壮腿杆子劲。久而久之,肥猪油在血管里积下来,到老了难免出问题。

黄姑娘小的时候,很少吃肥腊肉炒饭。在家里,她排行老六,是最小的。在上面,有爷、奶、伯(爹)、娘和五个哥哥。一刀肉割下来,先尽着下力的哥哥们吃,然后是长者。小六子,只闻得味。

那是个大家,二三十口子人,在一口大锅里烧饭。锅盖一揭,各个女人翼下的娃们便一起发威,猪拱槽一般地叫,好一番热闹。做稳了爹的男人们就拿出爹的样子来,作些严加管教的举动。爷这时却格外乐,-双失了光的玉石眼翻翻着,滴着涎水的唇不住地抿,抿着子孙满堂的福。

烧锅燎灶的事,是五个媳妇轮流做的。排到五嫂贵莲时,黄姑娘就去灶间里凑着耍。黄姑娘在家有两个玩伴,一是黄猫豁子,再就是五嫂贵莲了。黄猫下过数不清的崽,那肚皮松坠着,成一个空瘪瘪的布袋。柔美的圆鼻子豁得早,还是黄黄妙龄时,邻家雄猫施暴,黄黄不从,便留下了惨痛的记忆。黄姑娘爱和豁子拉手,然后抚它的耳朵。豁子就哀哀地呜咽着,将豁鼻子在黄姑娘脸上蹭,一副自怜自伤的样子。五嫂十六,黄姑娘十四。每天早上,五嫂都端着碗,用自家泡的榆木刨花水给黄姑娘抿头。两人极是玩得好。

冬天烧灶还可偷些暖,炎夏可就吃不住。割谷时,女人一样下田的,约莫该烧锅了,就急急地赶回来,把饭做好等男人回来吃。到了晚黑,又要给全家人烧水抹汗。黄姑娘晚黑抱着豁子一进灶屋,豁子就热得往外蹿。五嫂在灶膛前蹲着,搂着茅草往灶里塞。火呼呼隆隆地响,一闪一闪地烤亮了五嫂的脸,像烤着一张黄面饼子。

五嫂咳呛着嚷:“六子,出去。热着你。”

黄姑娘说:“我帮你看水热了没。”

灶屋黑着,黄姑娘摸索着抓锅盖。揭开来瞧,黑糊糊的,好大好深一口井。水咕咕隆隆地响,翻腾着,黄姑娘无端地看到有怪物在水下搅,骇出一身黏汗,咬了手似地扔下锅盖,慌慌地跑出去,嚷:“滚了,滚了。舀水来——”

就有男人提着大木桶去舀空了那水,五嫂又接着烧。

二三十口子人洗完,约莫就半夜了。

五嫂这才摇摇晃晃地从厨屋出来,在大白果树下,靠着坐,大口大口地準凉水喝。

五哥在门口叫了:“回屋了,睡——”

五嫂弱得像草灰:“热,凉凉汗……”

五哥再不言语,牛似的过来拖。

五哥矮壮得一如碾场的石碌碡,忙时在田里,闲下来就四乡走着劁猪骟羊,早练得好手脚。黄姑娘见过他劁自家的那头母猪,亲亲热热地抱起来,掼翻在地,用膝盖在颈脖下一顶一压,好大一头母猪便只有乖乖地哼哼了。五哥这时就嘻嘻着,呲着牙,兴冲冲地向后腿处去掏戳。血流出来,被压挤的那摊肉便**地抖、颤,发出一种怪异的哼唱来承受这肆虐,五哥在这哼唱中愈发亢奋起来,膝盖愈发压得紧,不一刻便收拾利索了。

五哥这才喘着坐开去,将血糊糊的手在地上一抹,然后装一袋烟,抽得舒畅而满足。

偌大的肥猪都对付了,何况瘦猫似的女人。

听到门闩响,黄姑娘知道五嫂被闩到屋里了。

黄姑娘也回屋上床歇,硬挤着服,却睡不着。夜里,山风吹得响,风声里裹着五嫂的哼叫,一声高,一声低,时而近,时而远,听上去很是瘆人。黄猫豁子蹿上床,怯怯地偎着黄姑娘,一边喵呜喵呜地叫,一边轻轻地抖。黑暗中那些猪、羊、鸡、狗全向黄姑娘挤过来,耳边搅着乱糟糟的哼哼声,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黄姑娘早就怕这些声响了。那还是五嫂刚过门不久,半晌午时黄姑娘从菜地里征着篮子回来,远远地听到五嫂在屋里哼。黄姑娘怕五嫂有些头疼脑热的,忙忙地撞去看。门虚掩着,一进去,黄姑娘便实实地骇住了。只见五哥拿着劁猪的架势,雄赳赳地压在五嫂身上。五嫂的头倒垂在床沿旁,眼珠鼓突,鼻子、耳朵、嘴什么的,像是全挪了位。

黄姑娘“呀——”地叫出,扭头便跑,把一篮子菜都抛在地上。

从此,黄姑娘再听不得五嫂那种断断续续的哼叫。然而,五嫂像是鱼鳔子,一挤,便免不了发出声响。在燥热燥热的夜里这声响就弄得黄姑娘又惊又躁,愈发睡不稳。脖子下面,觉得有膝盖顶着压着了,闷得透不出气。挣扎着要翻起身,那顶压却更重更沉,于是辗转呻吟,苦不堪言。那苦和痛却是无尽的,忽然后腿间被撕开来,扯拉着,淌出些腥热的黏血……

终于骇然地尖叫着,如五嫂一般。

黄姑娘醒转来,知道是梦。一双眼大睁着,与枕边豁子那惊惧的猫眼相对着,身子软软地沁着凉汗。

心里就隐隐地恨着五哥。

满世界都白了的时候,大家又在白里走。黄姑娘看看爷,爷翻着玉石眼,蹲在碾子上舒畅地搓着痒脚丫。黄姑娘看看伯(爹),伯吆着牛一摇一晃地往畈里走。黄姑娘到娘那儿去,娘“咚咣,咚咣”地踩响春子春谷,嘴巴却并不出声。

黄姑娘很丧气。声响想是都听到的,五哥却没人管。

黄姑娘怜着五嫂。五嫂扛着冲担去挑谷,黄姑娘相跟着走。五嫂身个儿和黄姑娘差不多高,细胳膊只有梭子粗,胸板单得像匹布。

黄姑娘说:“五嫂,晚黑睡得好?”

“好。”五嫂淡淡地垂着肿泡泡的眼。

黄姑娘欲要再说些安慰的话,五嫂却懒懒地打起哈欠,让黄姑娘也失了张嘴的力气。

就这么懒懒挨日子,日复一日,五嫂那搓板身子却鼓起一个大圆包来。五嫂躺下时,就像木脚盆扣在了搓衣板上,瞧着十分怪异。黄姑娘在床边坐,五嫂抚着肚皮笑笑说:“听听,鬼头在踹哩。”

黄姑娘战战兢親地贴过去,果然似鬼,包着裹着的乱踢腾。黄姑娘闭上眼,就见那肠子肚子肝子什么的在血里搅,自家的肚皮里也隐隐地疼起来。于是,忙睁开眼,抱起豁子走。心里愈发可怜五嫂,五哥踏了不够,还弄个鬼头来踏。

要生那天,五嫂精神抖擞地喊了半夜。吃早饭时,二哥说:“五,你窝里养着好母鸡,直着嗓子叫。蛋落了么?”

“没。”五哥很失面子地垂着头。

伯(爹)就指点说:“还不去请基福叔和周婆婆?”

周婆婆手稳,五哥便是由她接下地的。有时谁家母猪难住了,也去央她。基福叔则是远近闻名的“关老爷”,一把大刀惯能捉鬼驱邪。

周婆婆一来,就烧了滚水,端去伺候五嫂叫。基福叔则在堂屋里设了香案,供起关帝神像,将一把明晃晃的鬼头刀呼呼生风地耍弄起来。黄姑娘躲在内屋门帘后偷瞧,只见基福叔长发披散着,额际紧紧勒着一条红布。上身精赤赤地脱光了,膀子、胸脯、后背上刺得青花花的,辨不清是龙还是蛇。

基福叔看着瘦筋筋的,腾挪跃跳煞是捷快,只是脚下那双露趾的破鞋不争气,踢踢踏踏地显出些拖累。基福叔初舞时,尚听得到五嫂尖叫,待舞浓了,五嫂便叫得稀。基福叔收住势,用手蘸了大碗里的水,将黄表纸淋湿,鬼头刀向空巾一砍,嚷一句“杀——”那黄表纸竟渐渐地洇出血色,不一刻,便全部红了!

黄姑娘骇得闭住眼,就听伯(爹)在说:“好刀!果然不叫了。吃酒,吃酒。”

基福叔自得地说:“敢叫么?再叫,还杀!看不统统杀尽了。”黄姑娘就留神五嫂那边,果然没了声息。

黄姑娘再睁眼看时,酒菜已摆上了桌。伯(爹)和五哥陪着基福叔,喝得十分欣喜。炭火舔着小锅底,滋滋滋的,做老鼠叫。不一刻,三个男人额上都冒出油光光的汗。

炭火暗下来的时候,桌边的人俱歪斜了。娘也歪歪斜斜地跑进来,嚷着:“贵莲,五媳妇,捌气啦……”

五嫂终于再不会叫。

黄姑娘随着娘进屋去瞧,只见五嫂在**平躺,圆圆的肚子依旧赫然鼓突着,似一座新坟。只是那坟包太小,仅掩在肚皮上,就显得十分奇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