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集的老曹家带着儿子赶来一头猪,送来两块洋布,就算是过了礼,把黄姑娘的亲事定下了。

娘说:“早晚是人家的人了,出去让瞧瞧。”

黄姑娘就不从。

伯(爹)忽地抄起柴刀,砍在板凳上,黄姑娘才哆嗦着膀子,往外走。

那男人十分男人的,像五哥一般矮壮。

客一走,伯(爹)就让五哥劁那头猪,说是养肥了,年底就杀得二百斤肉。

爷也说,小六子寻了个好家。老曹家在二郎集是开猪行的,从河南信阳赶猪来卖,苦了累了点儿,钱还是有的赚。隔年添个娃,怕没有猪脚汤喝着下奶?

迎亲就定在腊月八日。

头晚上,娘还和黄姑娘一起睡的。第二天早上,老曹家的轿子来抬了个空。新衣服甩在**,新人却没了影。老曹家的人一恼一怒,索性用轿子抬走了那劁过的猪,翻了酒桌,气哼哼地打道回府。

谁也不知道,黄姑娘上了木兰山。山上尼姑庵里有个姑子是大黄家湾人,黄姑娘就去投了她。

呆在庵子里清静无事,两个女人就磨牙闲聊。黄姑娘望着那庵堂里的泥像,问道:“这菩萨,整日给它烧烧拜拜,它派的什么用场?”

姑子笑笑,反问道:“你过得苦么?”

黄姑娘就想起灶屋里深井似的黑锅和五嫂那坟包包肚子,脱口说出个“苦”字。

姑子道:“这辈子苦,是上辈子投错了胎,下辈子可再错不得。你到下世去,是这菩萨领引的,投好投坏,全在它了。”

黄姑娘脑壳里豁然通窍,猴急急地问:“怎么才能让菩萨领得好姑子道:“要多行善事。菩萨就是行善的,你做事和它一样,怕它不喜欢你,好好来领你?再就是活物吃不得,贪嘴吃什么活物,下辈子就变什么。有人嚼着鸡爪猪脚,晓得是嚼着自家爷爷姥姥不?”

黄姑娘怔着,心下十分地骇。

姑子趁兴又讲了许多,黄姑娘全记不得了。唯独先前讲的两条,牢牢记着。

多行善事,不吃活物。

白日里听了姑子讲,晚黑就睡不稳。点亮烛火,到庵堂里去照,就见那像赫然立着,面皮和额头放着紫光,衣带在风里游着,俨然才自上界飘下一般。

黄姑娘膝头一软,早跪下磕了三响c待抬起头,又望见旁边的几尊,虽认不得,但心想将来引领时把不定谁能帮上忙的,便一路顺过去,同样磕拜了。

黄姑娘这样在山上待着,没自在几天,就被人上山捆走了。

原来黄姑娘一逃,迎亲的老曹家来闹了那档事,伯(爹)觉得栽了大面子,气得躺了床。五哥就去河口镇找大哥黄绍一。黄绍一在清乡团当着一个大队副,终于打听到黄姑娘的下落,就派了两条枪,把她从木兰山押回大黄家湾。

族人有说沉塘,有说示众,有说发还婆家,一时难定,就在祠堂前绑着。也是黄姑娘有福,那时高敬亭的红廿八军在大界岭打垮了保安第二团,趁势开了过来。

红军讲究个发动群众,翻身求解放。黑咕隆咚的深井,万丈深,咱妇女压在最底层。黄姑娘首当其冲地被解放,在妇女里成了被依靠的骨干。领导妇女工作的是手枪团何团长的老婆毕素琴,黄姑娘叫她毕大姐。毕大姐在武汉念过洋学堂,教会黄姑娘唱一首“妇女解放自救歌”,还教黄姑娘认得了自家的名字“黄绍六”三个字。黄姑娘手巧又肯干,麻草鞋打得多,毕大姐亲手给她戴过花。

隔年开春,卫立煌带三十万人马清剿大别山,红廿八军就游击着跑。毕大姐跟着队伍跑起来不方便,便换了装,就地坚持。毕大姐弄了架手摇织昧机,带着黄姑娘一起,走乡串户地织袜子卖c两人同宿同行的,便以姊妹相称了。

那一日走到养马畈,碰上了来清剿的队伍。三盘两问,为首的小头目觉得有些可疑,就用一根绳子拴了两个女人,往指挥部带。小头目进屋报告时,毕大姐赶忙从鞋帮里抠出几块钱,塞给黄姑娘说:“我要是牺牲了,以后你何大哥回来问,你给他说清楚,我没丢人。”

那语调,很悲壮的。

黄姑娘有些怕,嘴里却接道:“要光荣,我和你一块儿光荣去……”

两个人正互相表着态,屋里的人出来了。黄姑娘一愣神,脱口叫了一句“大哥”。那挂着短枪的军官就是黄绍一。前些时,卫立煌的部队扩充,清乡团改编成一个营,黄绍一就做了正规部队的中校营长。营长的妹妹自然绑不得,两人就改做客人进屋去坐。

黄绍一绷着脸说:“小六子,你不在屋老实呆着,乱跑个屁!”

黄姑娘就解释,当了徒弟学织袜,想挣点钱,所以跟着师傅出来了。

黄绍一冷冷地瞟了毕素琴一眼,便要人拿来纸和笔,写了一封信。那信是写给河口镇商会长的,托他帮忙弄间屋,让妹子摆个摊做她的活儿。这黄绍一并非不知黄姑娘闹过红的事,此时却不加细问,只派了一个弟兄,将两个女人一并送到了河口镇。

黄姑娘和毕大姐果然在镇上开了间打袜子铺,平乎安安地呆下来。待往后,联合抗日了,红廿八军改为新四军四支队,毕大姐才走。

这一走便是十来年。解放了,有当年从大黄家湾跟上队伍的人回家省亲,才知道何大哥和毕大姐都在郑州,何大哥已做了什么厅的厅长。五哥说是朝里有人好做官,整日叨叨着,要黄姑娘带他去拜门子。伯也说,娘也劝,黄姑娘缠不过,只好硬了头皮和五哥一起去郑州。

毕大姐两口子极念旧,一见是老区来的人,慌得天天当客人待。说起工作的事,自然是不成问题的。国家百废待兴,搞建设正要人,何况何大哥又管着这档子事。不数日,五哥就招进电厂做了工人。

黄姑娘是个艮有眼色的人,见人家两口子忙着国家大事,家里又是老人又是孩子的,自知叨扰,便提起回家的话头来。

不料毕大姐听了大为惊奇:“走什么?老何已经给夏厂长说好了,过两天,就送你到国棉一厂去。”

黄姑娘惶然地摇着头:“不,不,不。做不来,乡里人,又不识几个字……”

何大哥安慰她:“不会,可以学习嘛。搞建设,我们大家都不会,都要学习的。”

毕大姐就苦口婆心地开导,且回忆起革命往事,深深后悔当初没有将黄姑娘带出来c要不然,现在早进步成科长什么了。

何大哥也大讲了一番纺织业在国民经济中的重要性,这里又是全国主要产棉区,棉纺厂大有可为,前途无量。黄姑娘低头听着,再不吱声。

过几日,夏厂长亲自来领人,黄姑娘就成了纺织女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