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楼第三层腾出的第三间小屋,虽然钉齐了木条,收拾停当。却终于一直空闲着,未能投人使用。

而我的所有的业务工作,也都无形中被停止了,虽然那似乎并没有明确宣布。

我的专业是写检查。什么电影,什么小说,诗歌,统统顾不上了。

我很有把握,很准确地写着。每一个问题都切中那些揭发材料的实质,每一条必有交待,毫无躲闪回避之嫌。让那些专案人员看上去,一定会认为我的态度很诚恳。

贾继宜揭发我出谋划策,破坏运动么?我就反过来揭发他,是他和我商量该怎么对付专案组。他说:“反正又没有录音机,县里的人说是我说的,我就咬住是他们说的。拿不到证据,就做不了结论。”我听了,连夸“好办法,好办法。”

妄图夺地委的权吗?情况是这样的:时间,二月十七日晚上十一点左右。地点,在我家。人员,我和贾继宜两人。当时,我们正在讨论修改电影剧本,天很冷,他在炭火盆上烤着脚,忽然低声对我说:“杨子,咱们创作组把地委的权夺了吧!”

我吓了一跳,赶忙说:“小声点儿!”我当时掀开窗帘,往窗外看了看。窗外没有人影,雪很大,把窗户北边的小白果树枝都压弯了。

他依旧大着嗓门,激动地嚷,“怕个球,扳倒一把手,咱们就是功臣,还不都弄个师长旅长干干。”

我不能赶他走,只好躲进厨房下了两碗面条,打了俩鸡蛋,对他说:“今晚就讨论到这儿吧,吃了夜餐,早休息。”

他一边吃,一边对我说:“我们都商量好了,到时候让苏方儒当地革委主任,我当书记,罗闽仔当组织部长,你就当宣传部长吧,也是常委……”说这话时他嘴里含着半个鸡蛋,喔喔哝哝听不大清。贾继宜的揭发,我就这么对付了。

罗闽仔说的那些——当然要坚决踢过去。

十二月二十六日上午,我和罗闽仔一起到新华书店买书。出来的时候,我在书店门口买了两块烤红薯,一块给了他,一块我自己吃。他一边剥着红薯皮,一边对我说:“告诉你,这任省委书记要完蛋了。”我说不会吧。”他说:“哼,你不信?我们‘人大’的同学分在新华社,《人民日报》的有的是,什么不知道?”说这话时,他用左手袖口擦了擦嘴……

我这样写不会错,闽仔从来都是用左手袖口擦嘴的。

我这样写,那些检查就变得很长,很厚。

我知道,方瑞他们会拿这些材料再去找贾继宜和罗闽仔对证。当然,他们讲的一定和这些材料不一样(同一件事情,说法却截然相反)。于是,专案组无法做出结论,判定口供吻合。所以,我必须重新再写。

我自然改头换面地抄一遍,依旧把材料写得很长、很厚。

这样,事情便无休无止地拖下来。

我有时一边写着,一边就想起了在方瑞家的那一幕。我会恶毒地哑然失笑,我们俩竟然如此严肃地演双簧。

我也会时常地想起贾继宜、罗闽仔。我真想去骂他们,骂他们的脊梁是麻秆。可是,一想到我自己也坐在这里写检查,就意识到我的脊梁也绝非钢筋水泥。我的处境,已经使我惶惶不安他们受的,会是何等的压力?以闽仔的性格论,不是压得他精神崩溃,他绝不至于出卖别人的。

心里就涌起些念头,该去他们家看一看,不知那老婆孩子们,过的什么日子。

却又担心多事,万一传过去,又写些新的揭发材料,岂不麻烦。

只好自己宽恕自己,就这么坚定不移地写“踢皮球检查”。既定不了我的案,也就定不了他们的案。这样,便救了我自己,也算救了他们吧。

在机关会计处领工资的时候,见过一次罗闽仔的爱人。当时只对她点点头,等她领完闽仔的工资出来,我远远地跟定她,离机关远了,四周没有熟人,就追上去,叫住她问:“闽仔最近好吗?情况怎么样?”

女人淡然地笑笑说:“不知道“你见过他吗?”

“从他被捆着打农村弄回来,我就没见过。我带着孩子找专案组,要送衣物给他。东西留下了,人不让见。”

她眼圈猛地红了。

我心里一阵酸楚。

“他,关在——在什么地方‘隔离审查’?”

“听说,要移交公安部门。方科长,嘴紧得很,只让我写过,敦促他投降书。说是只有坦白,才有生路……”

分手时,我很诚恳地说了句:“家里有什么难事,找我。”

她点头。

我知道,那只是句好听的空话。

贾继宜的爱人,我是在地区医院遇到的。

我的两个大槽牙全肿了,对镜一瞧,艳若桃花。医生看过,说是虚火攻心,给了解毒片,还要打消炎针。我知道,这是心里急的。

进了注射室,就听到有孩子极胆怯地哭叫,像是牛犊子被人拖着宰。

被拖的是老贾的小三子。

快有他妈肩膀高了,还怕打针。

“小三子,别怕!男子汉大豆腐,不兴抹鼻涕。”我逗他。

他把鼻涕抹得更花,全然不讲男子汉风度。

老贾的女人就在医院的走廊里一边大声诉苦,一边高声哭。

“孩子他叔,你瞧俺咋过哟!老贾让他们不明不白地弄起来,也不知道放得回来不?”

“回得来,回得来。”我安慰她。

“专案组说了,不老实坦白,就开除公职,回乡劳改……我才是个代课老师,还不算正式职工。老贾一倒,俺家可就全倒了呀!……”

我无言以对。

待她不哭了,我才走。

我能做的,就是听她哭完而已。

我依旧反反复复地写检查,“讲清楚”。一讲就讲到了年底。

忽然听说蔡局长病了。东征西杀,鞍马劳顿,心脏老是短跑,血压总是跳高,浑身的器官都争先恐后地开起了运动会。

于是,心血**,想到该去捧捧场,凑凑热闹。

蔡局长半躺在**,枕边堆满文件、材料,鼻上架着花镜,显然仍旧日理万机,操劳国事。

我趋至床前,木木讷讷,可怜巴巴,老老实实地问一句:“蔡局长,我,我的问题——能解脱,工作了吗?”

蔡局长咳嗽已毕,清清嗓,挺挺腰,开始讲话:“你的问题嘛,啊——这个——”

虽然只有我一人聆听,他照旧端着架子,那神态,犹如在大操场上给一团人马训话。

“听方,方科长说了,态度还是诚恳的,端正的,愿意检查,配合组织,讲清楚自己的问题……”

我暗自发笑,这方瑞,还真“地下工作者”呢。在蔡局长这儿,倒是美言得够味。

“不过嘛,啊——,你讲的那些,为什么老是和他们讲的,这个——合不上槽么!”他大惑不解地搔着稀疏的头发,极苦恼极认真地皱着眉,像是好学上进的小学生在琢磨8减4等于几的难题。

“他们交待揭发的嘛,都拍胸脯子说是真的,你写的那些呢——”

“我已经检查十几次了。”我插话说。

他很不髙兴我打断他的话,焦躁地闭上眼睛,筛糠似地抖着手你写的,我都看了,都看了。你们家窗外,是有棵小白果树。”

“哎呀,蔡叔叔,你看,真是,还让你——”我赔着笑。

他则宽宏地颔颔首:“你交待得很详细,很清楚喽。时间呀,地点呀,当时的情景喽,自己的心情哟……到底以你的为准呢?还是以他们的为准?”

“我——”

“我们看过,公安部门也看了嘛。他们倒是觉得,你讲得比较真实。”

他妈的!他们还嫌不够热闹,还要把公安部门搅和进来。还要弄个“反革命纠合案”么?

蔡局长一讲起话便啰哕嗦嗦,反反复复,滔滔不绝,千回百折。我便做出全神贯注、洗耳恭听的样子。

他把揭发材料背了无数遍,他把我的检查背了无数遍,又把他们专案组和公安部门的分析讲了无数遍,直累得气喘吁吁。最后,上气不接下气地总结说:“可是,这样,你还不能算讲清楚了呀!……”

他妈的“讲清楚”!

他老婆终于来干涉。“老蔡,医生让休息,你就好好体息嘛。”“我这就是休息!”

他瞪着眼,面皮黄肿,眼珠混浊,一副鞠躬尽痒,死而后已的模样。

搅和得差不多了,我忍住笑起身,假惺惺说了句:“蔡叔叔,好好体息——”

出了门骑上车,一路轻快地吹响口哨。,好,只要说还没“讲清楚”,咱就老来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