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玉萍觉得命好苦。

眼前这个没骨气的淘气包,越看越像那个负心汉。瞧那扑闪闪的黑眼珠,就像捉不住的鬼心眼儿。小耳朵,滑厚嘴唇,贪尖鼻梁,酸……打从哇哇叫着落了地,谁见谁说,活活一个小陆文池。

咋看咋来气,大巴掌就在小脑袋上惩前毖后地扬起。孩子灵巧,先自掉转身,怯怯地说:“妈,别打头,打屁股……”

廖玉萍心一酸,巴掌便拍在自己大腿上,咧开嘴,无遮无拦地哭。

“妈,不哭——”

就有一只小手胡乱在眼窝处抹。

越抹水越多。

小手就慌,小脸就紧紧贴上来,“呜呜”地发出小狗的哭腔来。女人觉得有了伴儿,有了依托,泪便流得酣畅。

“妈,再不了,我改正——”

“说,你还去不?”

一不去“那坏蛋要是给你买东西,你就扔了它!”

“扔了它。”

“那个坏蛋要是想带你走,你就跑!”

萌萌搔搔头:“……要是硬拉呢,他劲儿大。”

“踢,咬!还有舅舅,让舅舅去接你。”

“嗯,踢,咬,还有舅舅帮忙。”

宣誓已毕,女人心下稍安。从冰箱里拿了汽水,一边和儿子润喉,一边加强基本路线教育。

“那个坏蛋干了好多好多坏事情……”

“嗯。”

“大家都在告他,收拾他。”

“不是,好多楼,画图纸,照他盖的么?”萌萌含混地嗫嚅。

“坏图纸!楼都倒了,砸死人。公安局,要抓他!——”女人复又激昂。

萌萌的亮眼珠就和窗玻璃纸一起暗下去。支着阳台的那面墙忽然倾斜着,倾斜着,破门板似的倒下来。萌萌眼一闭,用细细的胳膊死死抱住妈妈。

妈再说什么,全听不见。耳朵里时时虚响着两上字:“要抓——”

晚上睡觉,再不许关灯。却又用被子死死蒙住头,在一派黑乎乎里做着黑乎乎的梦。黑乎乎的天上胡乱飞着黑乎乎的鸟,黑乎乎的天倒了,黑乎乎的鸟掉下来,全是黑乎乎的大老鼠。

黑蝙蝠。

从此,女人就觉得儿子乖了许多。

一放学,萌萌就急急地离开学校,却又不愿回家,便背着书包,直往廖玉萍的办公室跑。办公桌上,一边摊着廖玉萍的报表统计册,一边摊着萌萌皱巴巴的作业本。作业做完了,并不离开,只在办公室里玩。守到廖玉萍下班,才扯着她的手一起走。

有了萌萌,寡淡的办公室就有了盐味儿。男人们一边品着茶,一边品着萌萌的相貌。

“这孩子,眉眼身架长得像小廖。”

“哎,不对,像那姓陆的。”

“咱让萌萌当裁判,萌萌,你长得像谁?”

“像妈妈!”

哪怕是从头发问到脚指头,萌萌总是坚定地回答这么一句话。廖玉萍就很快慰地笑。

男人们则很出味地乐:“你好好想想,你身上总有和你妈妈不一样的地方呀?哈哈哈——”

女人们自然是极富同情心的,常常拿了几块糖一把瓜子儿什么的过来,把软聋聋的手放在萌萌脑袋上,柔声细语地问:“萌萌,你要不要爸爸?”

“不要。”

“你想不想?”

“不想。”

女人们就感天动地地叹息。

“懂事……”

“孝顺……”

廖玉萍就收获了满足,然后将陈谷子烂芝麻的家事再端出翻晒。

廖玉萍这时有一种怪异的开心和舒畅。

萌萌知道这样能使妈妈开心的。

然而,萌萌并不开心。他像隔着铁笼让人撩逗的小猴,总忍不住想要嘶嘶叫着去抓咬什么。

廖玉萍见儿子老是郁郁寡欢,自然想方设法要使他高兴起来。“萌萌,要过生日了。咱们去动物园?”

“臭狮子,懒老虎。没意思。”

“去广场开碰碰车?”

“碰几百次了。没意思。”

“去‘广州酒家’吃烧鹅?”

“就咱俩?没意思。”

廖玉萍听出来了,儿子是怕孤单。

商量来,商量去,终于议定小主人在家里请客,遨请他的小朋友来。萌萌只请一位小客人,李月玲。

李月玲是萌萌的同桌,臂上佩带着三道杠,夏天穿起裙子,很像电视里的希瑞公主,当然是贵客。

廖玉萍郑重其事地弄了一桌菜,招待儿子和他的小客人。小客人果然很出色,早有老师评语,“口头表达能力很强”的。进了门,从“阿姨,你好”开始,用普通话一路朗诵下来,声音婉转得很。

第一项仪式是点生日蜡烛。萌萌在蛋糕上插稳十一根小蜡烛,让金黄色的火轻轻盈盈地跳起来。大家要唱“祝你生日快乐”了,李月玲忽然问一句:“叔叔呢?萌萌,你爸爸——”

萌萌顿时觉得那十一根蜡烛在自己脸上烧。

廖玉萍赶忙接过话:“到外地出差了,不在家。”

那场面就有些静。

小姑娘合掌在胸前,天真地咏叹说:“呀,叔叔不在家,真遗憾。我们家,老是我妈妈不在家,她常出去采访。所以,每回总是我和爸爸一起唱,‘祝你生日快乐——’”

小姑娘的嗓子香甜得像奶油。

大家一起跟着唱,掌声和歌声随着烛光晃,搅出一团热闹来。

一边吃,一边说说笑笑唠家常。

李月玲问萌萌:“你们家,是爸爸炒菜好吃,还是妈妈?”

“妈妈。”

“我们家是爸爸。他会做拔丝香蕉,又香又甜呐。”李月玲啧着嘴。

“你们家,是爸爸游泳游得快,还是妈妈?”李月玲又问。

“妈妈。”

李月玲唱起赞美诗:“嗅,阿姨你真行,我妈妈一下水就沉,我和爸爸都笑她是秤砣。”

“你在家,是爸爸给你检查作业,还是妈妈?”李月玲再问。“妈妈。”

女孩子灿烂地笑:“嘻嘻,总是妈妈,你爸爸好懒的?”

瓷汤勺就从萌萌手里滑脱,滚下桌清脆地响。

廖玉萍忙替萌萌'反问道:“你呢,是谁检查作业?”

“爸爸。”

“妈妈好懒的?”

“不,妈妈上夜大,学外语。”

廖玉萍真担心小姑娘会逮住萌萌没完没了地问下去,于是宣布一项改革新政策:吃饭时不说话,小心得了肠胃炎。

生日宴就平平安安地收了场。

下一个节目,是萌萌给小姑娘展览自己的收藏。

画书、图片,灵巧的变形金刚,会唱歌的贺卡,小左轮手枪,海边捡的大鳔壳……

李月玲却拿起了影集。

小姑娘细细地看完,忽然诧异地问:“怎么没有你爸爸的?”一时间,萌萌和廖玉萍竟都无话。

小姑娘乖巧,恭恭敬敬地站起身说:“阿姨,几点钟?我该回家了。”

廖玉萍就一边“还早着”,一边往门口送。

李月玲和萌萌道别时,说了句“谢谢”,一向流畅的普通话竟走了调。她低着头,红着脸,好像犯了大错误。

萌萌从此再不让同学到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