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池在心底隐着一个期望:廖玉萍星期天或许没带萌萌到姥姥家去。如果去了,她该会想到领萌萌去公园或去郊游什么的。

母亲会保护儿子的,她会领着孩子避开这个可能带来刺激的场面。

陆文池星期天成婚。

他无法回避那个院子,他不能不领着新人拜见二老双亲。二老双亲也不能不在自己家里接纳新人。

可是萌萌和廖玉萍星期六晚上就住在姥爷家。

星期天,正慢吞吞吃早饭,丽丽就在楼道里一路喊着跑上来:“姥爷,他们家贴红字啦!姥爷,他们家贴红字——”

姥爷口里噎着油条说了句:“什么红字?”

二姨啐着说:“呸!廖雁,那坏蛋要给你娶小妈吧?”

萌萌忽然就觉出豆浆凉得像腥鱼汤,再喝不进嘴。

妈妈腾地站起,扯住萌萌在窗口往下看。果然看到有人在门洞口晃,是大姑的儿子忱忱哥和大伯的女儿蓉蓉姐。

红字什么的却看不见。

姥爷推开藤椅,挺着肚,十分将军地走下楼去。

门洞口的两边墙上,果然有大红的“喜”字。

将军就抠鼻屎。

“这是谁的呀?”

忱忱说:“小舅。”

将军把鼻屎狠狠抠出,在指甲上“啪”地弹出曲线美来:“唔,你那个混蛋舅舅娶女人了!……”

忱忱也想回个“混”的,却没“混”出来。

将军就从前线气咻咻地回了司令部。

萌萌便有些怕,仿佛是自己把姥爷气成这个样子的。萌萌在妈妈的背后看过去,姥爷埋在藤椅里的肚子就像北戴河的潮水一样,一会儿涨上来,一会儿又落下来。

一家人竟都噤了声,只见姥爷的指头在额上抓着搔着,犹如那红纸就贴在脑门上。

二姨先嚷:“奶的头,咱廖家就没人了?”

接着就有妈妈噙着泪叫:“我去撕——”

接着就有二姨夫研究踢足球的人盯人战术,陆家有谁有谁,咱家有谁有谁萌萌听着,先是头皮紧,随后喉咙紧了,小肚子再紧,慌慌地觉出屎巴巴坠着疼。溜到厕所马桶上坐稳了,才觉得心稳,再不想下来。

然而,客厅里叫了:“廖雁呢?廖雁——”

萌萌没作声。

叫声更高,且有脚步声杂着,萌萌只好急急地应一声“哎”,然后提了裤子出去。

客厅里的人都站着,姥爷见萌萌进来,便定定地望着,说出个“好”字。

萌萌不知“好”什么,妈妈早一把将他拉到怀里说:“儿子,你去替妈撕!——”

萌萌结巴一句:“撕,撕什么?”

“撕红字!”妈说。

“你去撕,看他们谁敢动?”二姨说。

“好!”萌萌雄壮地应了,却隐隐又觉出小肚子紧,屎巴巴坠。

一行人就浩**出征去。

门洞口,忱忱哥正弄着把电子打火冲锋枪,见萌萌出来,一边乐颠颠地叫着:“萌萌!”一边“舶地将枪威武地放,唤萌萌来玩。萌萌参考一下妈妈爱憎分明的脸,也就立场坚定着。

二姨的嗓门比枕忱哥的枪响。胡乱贴什么?影响卫生。忱忱哥就回击。贴你家门上了,贴你家了。

丽丽就用手指刮着小脸嚷,不卫生,臭,臭。

蓉蓉姐姐就在大妈身后叫,你们家才臭,你们家臭。

妈妈立刻愤怒地喊,谁臭,陆文池臭!姓陆的最臭!

大妈接上来,陆家臭,你还赖那么多年干啥!

二姨大骂,XXX。

伯伯就用指头点鼻子,姓廖的,刷刷牙。二姨夫便拿身子护二姨,干什么,想动手!萌萌只想上厕所。

廖家的人都嚷着,撕,撕。

边叫边往前拥。

伯伯虎吼一声,谁他妈敢动!黑乎乎大铁柱子一般挡在那里。廖家人都住了脚。

廖雁呢,廖雁——妈撕扯着嗓子喊。

“上,上……”

萌萌胳膊被二姨拽得生疼。

萌萌上来了!黄继光叔叔堵枪眼,董存瑞叔叔炸碉堡。恐龙特急,克塞前来报到。变形金刚,我是——擎天柱,汽车人。阿加维拉博士,红蜘蛛,站住。发射火箭,咣!汽车人胜利了……萌萌稳稳神看,伯伯并没有被火箭打倒。

二姨依旧喊着,上,上,胳膊愈发被她拽得疼了。

妈妈含泪看着他,很哀伤绝望的样子。

萌萌却依然挪不动脚。

耳边这时听到蓉蓉姐姐尖着嗓门喊,爸爸,萌萌快哭了!——伯伯看看萌萌,慢慢地就让开。

陆家的人都上了楼。

萌萌站在红字前了,红字烤着脸,火苗苗一跳一跳地抖。萌萌不怕烧的,萌萌抓住了它。楼上的窗户后面,一定有爷爷的秃脑袋和奶奶的白头发,有爸爸的毛刷胡子……萌萌没有爷爷没有奶奶没有爸爸了,不是萌萌不要你们,是你们不要萌萌的。

鼻子忽然就有些酸,用烧红的指头来揉,鼻子头便也烧红了,爸爸为啥要跟别的女人?不跟妈妈过了,就跟爷爷奶奶过呗。萌萌才不要那个女人当妈妈,他要那个女人,就不要萌萌算了!……墙上的火熄了。

萌萌的手红红地烧,被大家簇拥着凯旋回营。围坐在客厅里,人人都作着回味,自然是要再品品大获全胜的兴奋的。

撕了红字,萌萌名下记着首功。

廖雁行!

妈妈没白疼。

妈妈就搂着萌萌不断地亲,将泪抹在小英雄脸蛋上。

萌萌明白英雄该笑,然而脖子却软,胳膊腿也软,周身凉津津的。方知道刚才竟出了许多许多汗。

当天晚上,萌萌便发起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