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无人声的校园显得特别大。
教室的门已经锁上了,陆文池扒在窗户上往里瞧,一张张方凳都翻扣在课桌上,犹如一片树叶摇落的空树枝。
陆文池记得,自己上学的时候,都是十五号放暑假的。老师却告诉他,学生们昨天就开过了散学典礼。
见不到萌萌了,陆文池的心也成了空校园,让风寂寂地扫着。然而,他见到了萌萌的考试卷子。算术六十一,错多少扣多少分,没说的。语文五十八,则让做爸爸的很挂不住脸,极想挑挑老师的毛病了。
扣最多的是作文,题目是记一件有意义的事。
萌萌是这么写的:妈妈告诉我,这个家只剩下咱们两人了。要是哪一天妈妈病了,谁给你做饭吃呢?
我说:“我学会做饭,给妈妈做饭吃。”妈妈就教我做饭了。每顿洗两小碗大米,放在高压锅里,水淹出两个指头,一冒气就盖发(阀)门。
我炒白菜,先放油,冒烟就放葱,白菜再放里头。软了,就放盐。我把盐放多了,直(真)苦。妈妈说:“好吃。”
我想一个好办法,用开水洗。洗出来,果然不咸了。我把一盘菜都吃光了。
这就是我做的一件有意义的事。
看完卷子,陆文池眼窝有些湿。得分呢,一共三十分,老师扣掉了二十五分。
“这篇作文——”
“唔,跑题了。这孩子,不用心。这种题目,我平时讲过。有意义的事,种树啦、助人为乐啦、拾物交公啦、打扫教室啦,等等,等等,都可以写嘛。你看看,别的同学怎么写。”
那是几张九十多分的考卷,其中的作文有三篇写种树,两篇写打扫教室。
“有意义,当然……”陆文池忽然用老师的眼光考问着这位老师说如果,学会做饭对于这孩子,就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呢?”护短的家长,见过的多了。那老师一边收拾起卷子,一边说:“升学竞争,从小学就起跑了。当家长的,多操心吧。”
那话就在陆文池心窝堵得难受。脑袋却捅开了,描画出许多帮助辅导萌萌的宏伟蓝图。从暑假开始,每天下午,或者,每天晚上,亲自辅导。把学过的东西系统复习一遍,再把下学期要学的提前……
当然,一切安排必须廖玉萍同意首肯。
这难度并不亚于以色列和埃及的谈判。女人似乎早以报复为继续生活的目的了,愈是你想做的事,她就愈以阻挠为快。
如果晓以大义呢?埃及和以色列人尽可你拜你的真主我信我的犹太教,大家毕竟都要继续穿衣吃饭拉屎吐痰,毕竟共间拥有着一个小小的地球。
即使不为自已,为了地球的未来吧,为了萌萌——那么是当面谈,还是打电话?
打电话吧,不见不烦。
陆文池就斟酌着腹稿,将各自所有曾经说出口和可能说出口的话,按程序编排起来,预为演练。
——今天我去学校了,萌萌学习成绩很糟,我很难受。
——那怪谁!
——本来完全有可能是另一种局面,如果我们都理智的话,孩子可能会由我们两个人照顾变为四个人照顾。
—-谢谢,我和孩子不需要你和你的另一个人。
——清你别忘了在法院达成的协议,星期四下午和星期天,应由我来支配孩子的时间。从法律上讲,我仍旧是孩子的父亲。条文上规定了有抚养教育孩子的权利和义务。
—那你就抚养呀?每个月的抚养费送来买东西,拿来呀。想孩子了?忍着点吧。
——你这样做很自私。你只顾自己感情上的报复,根本不顾及孩子感情上的承受力。父亲是男孩子的精神支柱,你把他抹得漆黑,就使得孩子从精神上垮下,人前怕提父亲名,丧失自尊,在这个世界面前抬不起头!
——哼,谁自私?你不是只顾寻找你自己的狗屁感情去了!你算什么支柱,臭屎棍一个。
——我只想提醒你,我们之间感情的恩恩怨怨纠纠葛葛,不应该转移到孩子身上,拿孩子当报复的工具。我只想提醒你,硬要斩断孩子和他的父亲的关系,对于孩子来说是极痛苦的。你损害的是你儿子的利益,从这一点来看,你不是一个好母亲。
——你是什么好父亲?混蛋一个。
——对于你来说,我是一个“混蛋”;对于萌萌来说,我依旧是他的父亲。在这个世界上,孩子只有两个最亲的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我。你或许可以用另一个人在你的生活中替代我,但你不可能让这个人从血缘和感情上替代萌萌心中的父亲。正像我不可能让另一个女人来替代萌萌心中的你一样。
怎么样?够有说服力的。
她并不是完全不明事理的女人,会明白多一条胳膊扶助孩子,对孩子只会更好。
女人感情上是脆弱的,她意识到这种扶助是真诚的,大概会哭——,当然,应该安慰几句。
不,不说安慰的话,对她或许更好。她需要的是自己平复自己。
当然,不能排除另一种可能,她听了这番话,刀枪不入,大叫大哭。那就镇静以对,不谈其他,直奔孩子学习辅导问题。每天辅导不行,一周两次怎样?在“狗窝”里不行,到爷爷的住处怎样?如果你觉得这只是为了接近孩子的口实和花样,那么可以请一位家庭教师……
行了,施工图纸设计得完美而周密。
陆文池于是就给廖玉萍的办公室挂电话。
指头竟插不准号码孔,心跳得像初赴约会的小男人。好不容易挂通了。
“喂,廖玉萍吗?”
“是,你是——”
“陆文池。”
“陆文池?我不认识这个人!”
电话“嗒”地挂断。再要,就老是忙音挑逗的讥笑声。
完了。比预想的要简单得多,又复杂得多。
无名火陡然升起来,陆文池就奔庙寻那和尚去。
和尚庙里却说那和尚不在,或答去开会了,或答去买菜了,或答去了婚姻介绍所。陆文池就在那空坐位上枯坐了一个钟点,却等不到人。转念又想宿舍就在单位隔墙院内,萌萌暑假想必在家,何不过去看看。
陆文池哪里晓得。方才他的自行车刚在机关楼前扎定,早有人将鸡毛信拫至廖玉萍处。陆文池这边上了办公楼,廖玉萍那边就回了宿舍区。
萌萌正在楼前用弹弓打靶,被妈妈一把扯住,慌慌张张地回了家。
“听着,那坏蛋来了。”
“嗯。”萌萌便知道来了爸爸。
“你就在屋里躲着。问话、敲门都不许吭声,听到没有?他结了婚,他成了另一家的人,他和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了。”
妈妈很严厉的样子。
萌萌就点头。
廖玉萍部署已毕,锁了木门,再锁拉闸安全铁门,才转身下楼。
尚未走出宿舍区,忽觉虽有安全门锁着,恐怕并不安全。儿子就在自己家呆着,陆文池直扑而来,难免露出动静。
于是,火燎燎地掉头返回。情急之中,竟摸不到钥匙,便用手擂门。觉得擂了许久,却无动静,恍惚中担心儿子闹出了意外,禁不住大喊大叫。
萌萌就开门探出小脑袋问:“走了?”
“为什么不开门,耳朵呢?”
“你说的,敲门不开。”
廖玉萍便表扬儿子的忠诚,然后宣讲了战略转移的重要性,将儿子迁到了对门王小云家。
“小云,廖雁交给你了。不许他出去,就在你家玩。他爸找,就说他不在。”
“放心,阿姨。”
王小云是班干部,常接受老师布置的各项任务的。虽说只比萌萌高一级,水平却高出许多来。
廖玉萍走了许久许久,对面终于有了响亮的敲门声,且听到陆文池在喊。
“来了,来了!”萌萌兴奋得慌做一团,藏猫似的到处窜。窜了一会儿,却又要趴到大门上听。
“不行,不许在这儿。”班干部很严格地管。
萌萌只好无味地躲在里屋和班干部下跳棋。心和耳朵都在门外,一连几盘都是输。男子汉输给女孩,面皮上挂不住,就推了棋盘,小毛驴转磨道,在那屋里遛。遛着遛着,觉出憋了闷了,于是要开门。
“干什么?”
“侦察侦察。”
“不行。”
干部是身先士卒的,危险任务便由王小云承担。
小姑娘刚刚走出搂口,就看到陆文池坐在水泥石阶上,屁股下垫着一本书,手里拿着一本书,面孔掩在浓浓的烟雾里。
侦察员欲要躲闪,已来不及了。陆文池放下书,笑笑说:“小云,在家玩呐?”
“嗯,陆叔叔。”
“见萌萌没有?”
“萌萌——,不在家吗?”
话未落音,脸先红起来。老师教出的好学生,撒不得谎的。
“敲门,没有应。这孩子,会去哪儿玩……”话在陆文池嘴里嚼着,并没有说出口。
侦察员却赶着答一句:“不知道——”旋即往大本营撤。
萌萌被困在楼上了。倚着小云家后窗,萌萌能约略地看到爸爸半边弯曲的背。初时,还觉有趣,渐渐就觉得重,犹如算术考试时那道扣分最多的应用题。
陆文池本来下定了决心,要坐等到廖玉萍和萌萌归巢的,谁知道机关早已下班,却仍不见萌萌和廖玉萍的踪影。将自己展览给那些老邻居看了,独自尴尬地在院中的石阶上待到苍茫的暮色从四围合拢来,不但感到狼狈、无聊,且被一种凄凉浸得透不出气。
于是,起身踽踽地走了。
楼上那窗帘后面,萌萌就呆呆地发愣。眼前那又重又宽的背影忽然一去不复返,心里顿时空得难受。向远处望去,又不见妈妈的影子,却凭空地在夜空里看到无数的蝙蝠,纷纷乱乱,黑灰似的飞。
萌萌忽然“哇”地哭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