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中午放学的时候,下好大好大的雨,刮好大好大的风。一出校门,萌萌的折叠伞就被风吹得折叠了好几回。
萌萌和几个同学正走着,李月玲忽然啪啪哒哒地踏着水追上来,像课堂上打电话一样,低低地在萌萌耳边说:“你爸爸来了,在那边。”
萌萌掉头往回走。
校门口立着一个人,果然是爸爸。
爸爸说:“风这么大,我担心,就——。来,坐上吧。”
萌萌还认得这件“袋鼠”雨披,一个大脑袋,一个小脑袋。过去下雨的时候,爸爸骑车带萌萌,用过它。
萌萌就又成了小袋鼠。
萌萌不怕风大了,风大也刮不进袋鼠雨披里。萌萌不怕水深了,水深也灌不进鞋子里。爸爸慢慢地骑着车,萌萌慢慢地想着心事。慢慢地萌萌就有些怕。爸爸已经又结婚了,爸爸已经不是爸爸了,他来做啥?他来吵我,为了那天撕红字吗?他来训我,为了那天躲在别人家不见他吗?
秋风凉了,雨飘在脸上也是凉的。忽然,有一个更凉的东西贴上来,许久许久地贴着。
那是爸爸的脸。
爸爸的车拐进了路边的小胡同。里边有一家从不开门的旧店铺,门前有长长的雨檐。萌萌和爸爸就站在了雨檐下。
“萌萌,爸爸带你去吃饭。”
“不。妈妈说,已经,不——”
你已经不是爸爸了——这话,萌萌在爸爸面前说不出口。
爸爸仿佛知道了萌萌要说什么。他尽量做出笑容说:“儿子,有些话,一直不想告诉你的,你太小。可是现在,不说又不行。我看了你的语文书,你已经读得懂王维的诗了,我想,你也能读得懂这本书的。”
陆文池拿出一本法律手册。要给萌萌讲,萌萌却早抓过来,蹲下身,撅起屁股研究着。
萌萌说:“知道了,‘不因父母离婚而消除”就是说,爸爸永远是爸爸,妈妈永远是妈妈!”
萌萌于是明白,姥爷和妈妈原来讲得并不对。
既然法律都规定了爸爸还是爸爸,那么就跟着爸爸去吃饭吧。萌萌点了涮羊肉。
偌大一个铜火锅,只有萌萌和爸爸两人守着吃。汤翻滚着,萌萌手忙脚乱地涮羊肉,涮白菜,涮粉丝儿…一边兴高采烈地叫,一边沾着辣椒料,哈咝哈咝地吃。
陆文池总是静静地看。
透过那白雾气,朦朦胧胧地看着儿子。
萌萌终于涮完了最后一撮肉片,啃完最后一块烧饼。而陆文池的那块饼,只动了一小半。
“爸爸,你的饭量没我的大,”萌萌说,“妈妈也没我的大。”陆文池就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仿佛他吃饭时只咽几下唾沫就成了。
终于要分手。
爸爸说:“还想吃什么?”
“糖葫芦。”
爸爸就去挑了一大串。萌萌手里拿着,在放进自己嘴里之前,先将顶端最大的一颗凑近爸爸嘴边:“爸,你吃。”
“你吃,你喜欢吃。”
“不,爸爸先吃。”
陆文池艰难地咬下一点点。
味道是酸酸的。
陆文池下一次在学校门口接到萌萌时,萌萌说:“爸,以后不能和你一起吃饭了,也不能和你一起出去。”
“怎么?”
萌萌就茫然地望望天,望望地,却不作声。
“你不是知道规定吗?你自己读的。”
“妈妈,吵我。好厉害,吵、好几个小时……”萌萌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出来。
陆文池就有些焦躁:“按规定可以的,那是不对的,你说是不是?”
萌萌仍旧望望天,望望地,却不吱声。
陆文池就有些愠:“你自己呢?你自己不想跟爸爸在一起,是吧?”
萌萌像在课堂上一样,木然不回答提问。
自行车走到小胡同口,拐了进去,又停在那旧店铺的雨檐下。爸爸就往萌萌书包里塞巧克力糖,塞葡萄干什么的。
萌萌知道该分手了。
萌萌忽然说:“不是我,自己。妈妈生气,妈妈难过。喜欢,妈妈,我不能让她——”
陆文池揪揪儿子的小耳朵:“好,以后,咱们就不吧。”
萌萌便如释重负地出一口长气。
“你想过爸爸吗?
“……不想。妈妈说,不要想。”
“爸爸可想你呢,晚上老梦见你。”
“爸,我晚上也爱做梦。”
“做什么梦了?”
“昨天做梦,你带我去爬山。山好高好高,脚下石头滑,我喊你,你没拉住我。我就掉下去,一下摔死了……”
陆文池忙伸手搂着萌萌说:“梦都是假的。儿子别怕。”
“我吓哭了,讲给妈妈听,妈妈也哭了。不过,我没敢跟妈妈说,还有你跟我在一起。”萌萌露着浅浅的笑。
陆文池赔出苦笑来:“你快变成小两面派了,我的儿子。两边都要维持,任务真是太艰巨。”
于是,父子俩商定了,以后就在学校门口见面,在小胡同分手。再往前就离廖玉萍单位太近了,容易被她们单位的人看见。
校门口的父亲。越骑越慢的自行车。拐进小胡同。在不开门的旧店铺雨檐下交谈。收下爸爸买的东西。挨挨左边脸,挨挨右边脸。吮吮左耳朵,吮吮右耳朵。再见。
这一切渐渐成了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