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姑娘在棉纺厂一直进步着,到了1960年,已经培养出很多徒弟,“培养”出很多奖状了。

那之后,搞经济大收缩。各厂矿都做动员,要将一部分职工精简回乡去。这是利益攸关的事,工作很难做。有些人找借口,讲价钱,就在厂里闹。

黄姑娘却第一个报名回乡去。

厂领导把她叫到办公室,关着门说:“绍六,你不要走。你是骨干,可以留下的。”

黄姑娘说:“骨干更要带头,把眼睛往整体上放么。”

厂领导往黄姑娘的眼睛里使劲儿望了望,望出那真实的坚定来。于是,就叹了口气。

第二天,满厂的大喇叭都广播了她。一直广播到几天后她挂着红花离开厂。黄姑娘勇于牺牲个人利益的精神让厂领导很感动,厂里照顾,悄悄按退职处理,给黄姑娘发了好几百块钱。

揣着那钱,黄姑娘喜出望外了。黄姑娘是真心要走的,她觉得在工厂里实在没干头6街上,一两一个的小馒头都卖到两毛钱一个了,每月的那点儿工资顶啥用?黄姑娘的钱一向都紧巴巴的,老家里还剩下一个病歪歪的老娘,跟着大嫂她们过,黄姑娘月月都要寄钱去。近来,黄姑娘渐渐地发现她手头竟然挤不出钱来寄了,这可恼坏了她。“三级工,四级工,不如老汉一畦葱”,咱也回乡去,还怕种不出一畦葱么?回家伺候着老娘,和大嫂她们一起过,强似这样在城里呆着。

黄姑娘财大气粗地回了乡,大嫂就小心地敬着,要腾出正房给她住。黄姑娘执意要和娘在一起,住小厨房边上接的那间小北屋。安顿好住的,就安顿吃,黄姑娘打开身边的白柳条箱,数出一叠子钞票,要大嫂去河口镇,多多地买那红薯和南瓜来。

那年大灾,乡里很有些揭不开锅的户。黄姑娘这边,每餐饭都是要烧的,红薯和南瓜在一口锅里煮,熬得糊糊烂。整个大黄家湾,就数这家烟筒子香。引得满湾的狗子,都垂涎三尺地围着墙根转。胆大的则进院子,用爪来打门。

大嫂最厌狗子,这时就跳出作恶声骂,接着就唤娃子出来,长扁担短笤帚一路打。黄姑娘听到满院狗子哀哀地号,忙出来说:“莫打,莫打!可怜儿,把它们吃就是……”

说着,自己那大碗糊糊早倒在地上。

狗子们抢吃了,才摇摇尾巴,晃晃脑袋走。

黄姑娘要转身回屋去,忽然觉得脚下有些绊,弯下腰,自家那张脸就正对着一张仰起的小狗子的脸。暮色里,那张小脸只有窄窄的一条,一双湿湿的眼睛便显得格外大。

黄姑娘噘噘嘴,“噢,大眼睛,你冇吃上饭啊?”

小狗子呜呜地应一声。

黄姑娘又问:“噢,大眼睛,你冇得家呀?”

小狗子便垂了头,用瘦脊梁骨在黄姑娘腿肚上蹭。

黄姑娘心里一热,就唤狗子进了灶屋。灶屋里暖暖的,黄姑娘在墙角给它放一个小铁盆大眼睛”就在那里无声无息地吃。

那以后,每顿饭“大眼睛”都来,来了便在屋角就座,俨然是这家的一口人。

黄姑娘人缘好,湾里人多爱和她拉闲话。在乡里,最闲的时候就是吃饭。吃饭时,便有人端着碗来串门。常来串坐的是大塘东头的黄四婆。四婆拔得好罐子,但凡谁有个头疼脑热的,只消罐子一拔,就吸了那疼那热去。万事又晓得多,狐狸烧香,癖蛇送瓦,全都讲得戏文一般,人都爱听。

黄姑娘和娘她们围在灶屋里吃饭,四婆就来。

大嫂说:“四婆,来啦。”

四婆应一声,“哎,来。”站在那里,手里托着脑袋大的老海碗。

黄姑娘忙站起来,让四婆坐了。那海碗就放在白木桌上,碗是深的,有黑糊糊的东西在里边,浅浅地掩着一个底。

娘就在一旁歪着坐,四婆问:“大姐,可好些?”

娘说:“这两天肝子疼得轻,头却晕得很。”

四婆说:“不碍,拔拔就好。”

说着,早从怀里掏出鸡蛋大的一对儿小罐来,用火引燃棉绒,往娘的额角处扣。娘瘦,额角凹着,三番五次,才吸牢了。

一左一右地多出两个罐子,仿佛又生出一双圆耳。

四婆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端起海碗,一仰一吸,再放下时,碗早空了。

那吸,很响的。那放,也很响。

黄姑娘去端那碗,四婆说个“别”,手却不拦。黄姑娘便从锅里盛出满满一碗红薯南瓜糊糊来。四婆一边喝,一边讲着剌猬拖蛇娘娘的事。

待走时,已喝下两大海碗进去。

下次来,身后跟着两个光屁股娃,都是四婆的孙子。

自然,给四婆的大海碗里盛了,又给娃们的小木碗里装。娃们吃得髙兴,直在黄姑娘身前身后绕树墩。黄姑娘一把抓住了,就嚷一句:“过来,让姑姑摸。”

手在屁股上响响地拍了,就觉出那凉。于是,问一句:“怎不给娃穿裤子?”

四婆说:“这年景,顾着吃罢,还顾上穿?”

黄姑娘叹口气,扯上两个光屁股娃往小北屋走,说着:“姑给买裤裤穿。”四婆跟进去,就见黄姑娘开了白柳条箱,拿出钱票子来。四婆嘴上说着“咦,不拿,不拿。”手却早捏紧了,抖抖地往怀里塞。

四婆得了人家恩德,总要四下里念念的。那以后,就常有人来,或是说穷或是说病,多多少少地都会从黄姑娘那儿拿几个去。吃饭的时候,尤其热闹,说是来听四婆讲笑的,一个个端着碗,都来串门。起先,那碗里还都装着自家的食儿,到往后,竟有端着空碗来的了。

大嫂那脸就作烂红薯色,“娘娘的,再来,统统撵了走!”

黄姑娘叹叹气,忙去拿钱,说是换口大锅,多买红薯、南瓜罢了。

锅越换越大,糊糊越煮越稀。

开春的时候,娘死了。黄姑娘给娘办完丧事,那口白柳条箱里只拿得出几件旧衣裳,再数不出钱。

黄姑娘腰疼,在**躺着。大嫂进来说:“六红薯南瓜,都只三五天了。”话是对黄姑娘说的,眼睛却只往白柳条箱望。

黄姑娘苦笑笑:“钱是冇得了,再想想法子。”

大嫂转身走,黄姑娘于是起来,到大塘东头,找黄四婆拔罐子。待再回来时,只见柳条箱已撬做角嘴般张着,几件衣服都翻乱了。

大侄女大侄子进来,把杂物往外搬。

黄姑娘问:“倒腾屋子么?”

大侄女道:“娘说了,接机里一条小犊子来养,多挣几个工分c”

黄姑娘便知道,往后要和牛一间屋住了。她原想去找大嫂论论的,转念又想这本来就是人家的房,有什么好说的。于是,赌气不吃饭,就在屋里躺。

大嫂并不来叫,灶屋那边,静静的。

渐渐听到响动了,那是“大眼睛”瑟瑟地往灶屋里钻吧?黄姑娘就好像看到了那狗子仰着脸,一双湿湿的大眼怯怯地去看大嫂的脸色。继而,听到响声,“当啷”——“刷刷”;“当啷”——“刷刷”……

这是狗子在扒拉那铁盆哩。铁盆是空的,这边扒一下,用爪子去盆里抓再跳到那边扒一下,再往盆里抓。抓不出糊糊,只抓出些响。

大嫂忽然提了嗓子,恶声骂:“还不晓得滚么?又不是你自家的窝,赖着搞么事?——”

“啪嗒啪嗒……”这是笤帚在打了。“大眼睛”狺狺地哀叫,声音渐渐弱去,融在一片寂无里。

一种无家的凄凉涌上来,眼角就挂上了泪。

小屋里再躺不住,起身向外走。塘边的老橡树正在风里喘,靠在树背上向天望,月已白出来了,西边的云却还青着,衬出木兰山那丛墨影来。

当年逃婚,上山进庵的事,恍如昨日。

既然无家可归,何不寻了那归处?山上却还自在……

第二天,黄姑娘就上了山。此时的木兰山,早已无人供奉香火,几处尼姑庵和寺院都空了,只有一对无亲可投的老僧老尼在寺院里俨然夫妻般地住着,自种自收地过日子。黄姑娘去了,就扫出一间房,每日一起吃饭一起干活,权做家里又多出一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