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油棰在油坊炒芝麻,他把窗门都敞开了,他觉得憋气。
他看不得澄油锅边上的那堆芝麻秸,佛珠告诉他,老杆就是在这芝麻結上和她睡。妈的,他睡了睡了睡了,李油棰走过去,操起榨旁的木油棰,狠狠地朝那堆芝麻秸上砸。那是老杆的脑袋,脑壳骨砸飞了,沾在李油棰的脸上。
李油棰不敢果真去砸老杆的脑袋,即便此时想了想,就心慌气短,连手腕子都一并软了。李油棰想老杆的脑袋时,眼前看到的是赫然的一盘石碾,木棰子砸上去都要断掉的。
李油棰走到那口澄油的大锅前,对着清亮亮的油抓去粘在脸上的芝麻秸。浮在麻酱上面的那层油香香的,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娘的,让老杆那鸡巴也下不来!——李油棰看到老杆就悬在油坊的屋梁上,急毛毛地弹着腿。呸,呸,就呆在那儿吧,李油棰对着房梁说。
李油棰会下吊索,那索套冬天下在山上,套住过豺、豹子和山猪。哪里有野兽的新粪和新足印,就在哪儿弄个套子。豺狗什么的被套住,拉做弓状的树枝就会弹起来,把猎物像面风旗一样高悬着。有一回套住的是头山猪,那夯货太重,把碗口粗的树枝都扯断了,李油棰看到时,那家伙正拖着一条被套住的腿在枯草窝里唧唧哼哼。
娘的,老杆就该悬在梁上,就该……
李油棰在那芝麻秸堆里下了索套,然后呸呸呸地吐了三口唾沫,又跺了三下脚。好了,下了这咒,老杆那操的准跑不脱。
李油棰回家里,老婆佛珠正在吵荸荠。
你魂让猫叼了,还是狗拖了?烙个饼都烙成了煳锅巴……
荸荠躲在西屋里不出来,密不露缝的门就像她紧闭的嘴。
荸荠的奶子被娘用布带束紧的时候,娘就收拾出西屋,叫荸荠单睡了。李油棰嫌女儿大了,晚黑碍事。佛珠也觉得多个荸荠在床边,多了双眼。荸荠初到那小屋里独卧时,晚黑点着灯还吓得睡不着觉,眼下倒好,她巴不得有这么个爹管不着娘看不到的小天地,好一个人静悄悄地想心事。
此时,娘在外面吵些什么嚷些什么,荸荠一点儿也没听进,她满脑子装的都是老杆对她说的那句话,今晚黑到油坊去,今晚黑到油坊去。
在场院里掰完包谷,荸荠到塘边去洗手。她走着走着就觉得有人在后面跟,她一脚一脚都踩得嘣嘣响,那是她的心跳声。她后脑上清清楚楚地看到是老杆在跟着她,她把腰扭得越发欢实,却一次也没回转身。
手在塘里一搅和,塘心就发颤了,荸荠看到塘里她的脸和老杆的脸一起晃。老杆捧起水洗脸,嘴像条大鱼似的喷得水卟卟作响。
小荸荠,用用你的帕子擦擦色。
老杆伸过手。
荸荠把湿漉漉的手帕递过去,老杆伸手来接,荸荠一把攥住他的手,把身子贴过去。
今晚黑,到油坊去——老杆的话从耳孔一直痒进心里,荸荠就是从那一刻丢了魂。
晚黑吃糊饼,糊饼端上桌时,佛珠盯住荸荠的脸,冷冷地说,荸荠,少吃点儿,上心火。
荸荠就觉得娘的眼神像一不留神滑进肚里的冰,说不上是凉还是灼,化也化不掉,吐也吐不出。她放下筷子,起身回到西屋。
李油棰眯眼望着佛珠笑,咦,兴你吃不兴人家吃?你吃就不上心火?
佛珠不言语,只管低头不住地喝稀粥。
李油棰就去缸边一碗一碗地喝凉水。水喝进肚里去,却又不见撒尿。上床的时候,佛珠端了尿壶来。李油棰摆摆手,说是没尿意,免了这一式。
有那一肚子尿憋着,李油棰就睡不着。睡不着,却照常把呼噜打得响。身边的佛珠一下一下地翻着身,李油棰就在心里恶笑,翻吧翻吧,瞧你个臭X啥时起来会野男人?你有一肚子粥备着,老子有一肚子凉水!
迷迷糊糊到了三更天,好像听到老鼠闹房了。李油棰睁开眼,就见佛珠披衣起来,贼一般开门溜了出去。
李油棰暗暗叫一声,溜得好,老子今晚黑这泡尿没白憋,看看热闹戏去。李油棰爬将起来,赶出门,只见满地白煞煞的月光,人却没了踪影。
做这等事好个快腿!李油棰骂了句,溜着墙根只管往油坊摸。
佛珠果真是到油坊去的,虽然老杆今晚黑没有约她。
在谷场上,荸荠用脚去勾老杆的腿时,佛珠就晓得要出事。晚黑她多喝了稀粥,憋着尿不睡,猫似的竖着耳朵,听西屋荸荠的动静,鸡叫三更时分,西屋的门呀地响了一声,佛珠慌忙起了床。
月光下,荸荠树影似的在前面晃,佛珠就在后面跟。
此时,老杆已经到了油坊前,弯腰去摘油坊的门。
没有哪扇门能挡得住老杆,所以也没有哪个女人老杆不能睡。老杆从不偷拨人家的门闩,他要出人哪扇门,只需弯弯腰,把门往上一提,门椎就乖乖地出了门臼。
油坊的这扇门老杆已经摘熟,他肩一顶手一提,门板便被卸下。老杆轻手轻脚地往地上放那门板,忽然一个黑影从身后将他搂住。
老杆一惊,未及动作,一个暖烘烘的嘴已贴上来,让他觉得脸颊像着了露水一般滋润。
搂住老杆的是荸荠。
老杆伸出右手,向下一兜,将荸荠双脚兜将起来,抱猫一般挟着荸荠向黑洞洞的油坊屋里走。
站下,给我站下!——佛珠突然在月光下闪出来,鼻尖油亮,像一条发怒的看家狗。
老杆嘻了一声,向佛珠眨眨眼。
哟,佛珠,啥时学会盯屁股啦?
老杆,我给你讲,你不能带荸荠进去的。
那就看荸荠自己把腿往哪厢迈啦。
荸荠—佛珠的叫声里带着一种绝望的凄厉。
荸荠不屑地向佛珠撇撇嘴,双手环围起老杆的脖子,再不向佛珠这边望。
老杆于是把背转向佛珠,决然地迈开步。
老杆,你不能色!那是你的,你的女儿——老杆吃了一惊,他手一松,荸荠就从他怀里滑下来。
你,你说么色?
荸荠是你的女儿。那年冬,就在这油坊怀上的。
荸荠啊了一声,扑通软在地上。
不远的椿树那边也传来些响动,佛珠向那边望望,却没有看到人影。
当,当真?
老杆的嘴唇哆嗦着。
当真。
佛珠上前牵住了荸荠的手。
你们,你们去吧……
老杆颓然地摇摇脑袋。
待荸荠呆呆地随佛珠去远了,老杆才踽踽地转身走。
李油棰蒙然地从椿树下再站起来时,眼前一个人影也没有了。李油棰用力拍拍自己的脑袋,像野狗似的长嗥一声。
操x的,李油棰完了,李油棰还有么色?李油棰还有么色……老婆是人家的,女人原来也是人家的!
走,回家捶她们去,回家捶她们去。李油棰晃晃悠悠地正要走,一抬头,看到前面有个人影在往油坊去,李油棰闪身又躲到了椿树后。
来的是谷茬。
谷茬在谷场上和爹较量后,就像斗败的鸡一般,躲得远远的,只是用异样的目光盯着他爹。
他看到爹起身跟着荸荠去大塘,他也悄悄地尾随着。他听不到爹在塘边和荸荠说么色,可是他看到荸荠拉住爹的手,然后把身子也贴了上去。谷茬像干秸一样燎得浑身轰轰响,那种感觉,以后只要他再见到爹,就会同样地来一回。
晚上他睡不着觉,他用鼻子、耳朵、嘴巴甚至汗毛,一刻不停地盯着爹。
当老杆起身离开屋时,谷茬立刻发觉了。他晓得爹的手段,他猜得出爹要去干啥子……
就在他犹豫不定该怎么动作时,爹已去得无踪无影。
谷茬在**躺不住,他终于追出来。站在月光下,他脑袋里浮起的第一个念头是:爹到塘口那棵大银杏树下去了。
关于爹和那棵大根杏树的韵事,谷茬早已风闻。谷茬每回到那棵树下时,都会觉得飒飒的风声里有一个剽桿的魂灵在游**。那魂灵在唤着他,他抬起头,在葳蕤的树冠上仿佛看到一个飘忽不定的影子,那影子他抓不到,也摸不着。可是,当他靠在树杆上歇息,他会感到有一种雄奇的力量透过坚实的躯干传到了他的身上。
谷茬因此常常到树下去坐。
谷茬在月色里如瘦狼一般急急地走,他眼前看到的只是大塘、花帕和赤光光的女人,他不晓得他要搞么色,自然也不晓得他去了以后会做么色。
谷茬就这样怀着饥饿的欲念赶向塘边,他到达那里时,大塘寂寂地躺着,银杏树默然孤立。谷茬颓坐在树下,用后脑勺叩着树干,猜测爹的去向。
他那样亡命的叩打,终于叩出了一个久远的记忆。那记忆被香油气晕染得沉沉迷迷,娘就在这沉迷中哭着数落,那是爹的野窝。
于是,谷茬被那香油气诱着,跌跌撞撞地向油坊走。
他站在了油坊前。
摘掉了门扇的油坊,黑洞洞地张着打落了门牙的嘴。
爹和荸荠在里面……
谷茬抬脚就往里走,李油棰悄无声息地尾随其后。
月影透过窗棂斜射进油坊屋内,木油搾、炒锅、竹筛……一切器物全都半明半暗,成了阴阳参半的鬼怪。谷茬蹑手蹑脚地在油坊里转了一遭,并未发现爹和荸荠。他失望地站住了,他的左边是澄油的大锅,右边是那堆芝麻秸。
爹就是在这芝麻秸上和女人睡,爹就在这芝麻秸上和女人睡……
谷茬觉得身上钻了痒虫,一阵燥热,他不由自主地向那软软的芝麻秸上躺去。
嘣愣一声响,谷茬被吊了起来。
那腾身而起的感觉想必惬意,谷茬舒服地眯上了眼。套索收紧时,他才张皇地呀了一声。他挣了一下,脱出了被套住的半个肩膀,于是那套索便独独地勒紧了他的脖子。
谷茬成了杀年猪时挂在梁上的一刀条子肉。
李油棰不慌不忙地从暗影里闪出来,仰面怪笑。
龟儿子,龟儿子,舒服色?舒服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