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土产杂品公司经理申千里离开办公室之前,向四面墙壁浏览了一番。那四面墙上挂了一些大镜框。镜子上都有些字,“XX精神”、“XX标兵”、“XX第一”,申经理的影子映在里面,就像一张张纪念邮票。
那可不是挂镜子,那是挂荣誉,当然,荣誉也有使用价值。申经理坐在大写字台前,就可以从前后左右各个角度审视自己。
申经理很注意形象,政治家都注意形象,据说国家领导人接见外宾时衣服的颜色式样、目光的水平角度、手脚的摆放位置都是有讲究的。所以,申经理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才留下了这些大镜框。
严于律己的申经理最不满意自己的手,一摆起架势来那双手就像找不到盒子的鞋,放到哪儿都不是地方,于是他明白为什么演员出台手里总要拿扇子手绢报纸什么的了。申经理还知道他那双手经常下意识地去抚头发拉领带摸纽扣,这就完全不够潇洒大方,一点儿没有大家之气,怪不得自己的位置一直大不上去,至今还是个小小的土杂经理。
每件商品的价值要宣传出去才有人来买,眼下就有一个广告自己的机会,市商业局通知由土杂公司组队参加领袖百年纪念大合唱演出,申经理当下决定亲自担当指挥。市大礼堂可是个好舞台,那种场合市“三大班子”领导都坐在台下,机不可失。
申千里此时就那么对着四壁比划,右手高左手低地打着拍子,像劈着两把柴刀。做指挥打拍子申千里是老把式了,“文革”军管那时,全国人民学解放军,申千里学会了解放军的拉歌,1234567,我们等得很着急,快快快——,然后就是一齐鼓掌,哗哗哗哗,排山倒海,整齐划一。要压倒一切敌人,而决不被敌人所屈服。谁的嗓门大谁的掌声齐谁就把对手压了下去。
镜子里的申千里双手还是劈得那么有力,只是比划一阵后,头发散了,毛衣抽到了肚子上。他用手一路摸下去,裤子前面的拉链开了。那个部位的链子老是开,原因是肚子鼓作了圆形,圆是最难拴的,就像绳子拴不往鸡蛋。
申千里拉住了前裤链,看看表,六点钟了,该准备排练。
排练的节目是歌曲大联唱,四十个人的队伍,人员名单都是从公司下属的各个商店和仓库精选出来的。排练场地安排在公司的小饭厅,公司的小食堂前年停了,那里一直空着。申千里远远地看着门开了,就加快脚步跋进去,提高了嗓子说道,同志们来了,同志们好。
笑容和声音都是为四十个人备足的,进去了才看清楚,里边只有三个人。
头一眼看到的当然是唐苇苇。那就像逛商厦,最靓丽最别致的衣服总是最惹眼。
——苇苇,我还当是谁把人民大厦的眼装模特儿搬来了。
——申经理,又逗了,我才不是衣服架子哩。
唐苇苇的嗓门甜糯糯的,像红豆沙。没有卡拉0K机,却已经带出些混响效果了。这是眼下最时髦的嗓音,唐苇苇把它亮出来,分明是在提醒,她是人靓嗓子更靓。
唐苇苇只有二十一岁,在解放路土杂商店当收款员。那个店的营业额特别高,据说是因为有了她在那里,是个“挡不住的**”。都说唐苇苇歌子唱得好,本市一家不大不小的夜总会请她晚上在那里唱唱,还给些钱。申千里挑选的歌曲大联唱中有几处女声领唱,内定的就是唐苇苇。
背对着申千里的一个身影,长和宽几乎相当,有些接近正方形了。裹着的花格呢大衣上又全是大方格格,使那人整体的印象酷肖彩色的魔方。申千里和唐苇苇说话时,这人仿佛全然不觉地对着墙壁忘情髙歌,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多么温暖多么慈祥,把我们农奴的心儿照亮——”
申千里一下子又回到了在学校里戴红袖标到处造反的年代,他恍惚地记起当时唱红这歌的是一位有名的藏族歌手。印象中她的嗓子出奇地高出奇地甜,全班没有一个女同学能唱上那个调调。
——哟,我还不知道咱公司有个藏族歌手哩。
申千里一讲出这话,那“魔方”立刻回过身,做出一副刚刚发现领导进来的神情,叫了一声,申经理。
申千里愣了一下,面前的这个女同志只是面熟,竟叫不出她的名字也不记得是哪个分店的。“魔方”虽胖,心却乖巧,接上道,我是大学路门市部的,林援朝。
——知道知道,林援朝,林援朝嘛。你们店要来几个人呐?
——四个。
——怎么就你自己?
林援朝笑笑,并不作答。
小饭厅里的第三个人是身体高大的石志坚,他头发白灿灿的,脸却红润,申千里客客气气地向他点点头:——石科长,今天得闲呐。
——哎,不是公司排练唱歌吗?
——对,对,唱歌,唱歌。
公司原来设政工科的时候,石志坚一直做着政工科长。申千里从商业学校毕业到公司时,还是这位石科长给办的手续。他早几年就离退了,在自己家里发挥余热。申千里记得四十个人的演出名单里不曾有这种老头老太太,不知道他怎么会摸来的。
——到了排练时间嘛,都干什么去了!
申千里不悦地说。
——还能干什么,解放路王桂荣开了个电子游戏机室,中心店的赵玲开烧鸡店……这会儿正该忙。
听石志坚这么讲,申千里就把脸绷紧,问道,李建设哩,李建设没来?
一杠机器挣钱去了吧,听说昨天晚上他在美晶酒店给人拍结婚录像。
石志坚说这话的时候,眉心皱得像个夹子,仿佛把李建设紧夹着。
申千里愈发不快。公司眼下没了政工科、宣传科,这次演出便由工会组织。这个小李,工会眼下只有他这么一个干事,正打算提他做工会主席哩,他怎么就不知道给组织上留个好印象。
—-来多少算多少,咱们今天就这么先练着。
申千里不愿弄个开门黑,于是打起兴致,把三个人当作三十人,指挥着唱起了歌。先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再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二个人的眼睛都盯着申千里做指挥的手,申千里就有了一种愉悦。唱着唱着,申千里发现三个人的眼睛像滑丝似的,开始左左右右地看。于是,他回转头,这才看到李建设。
李建设肩上架着个小摄像机,正用镜头对着这边扫。见申千里回头看自己,他就用手摆了摆,示意继续进行,他还要拍。申千里便把架式拿得更足,像对着万千观众。一番努力过后,眉峰上竟亮闪闪了。
——休息,休息。小李,你怎么现在才来?
申千里走到李建设那边的时候,语气里已没有了责怪的意思。——申经理,我去联系阀门厂的乐队了。喏,还得回家扛机器,排练的时候拍下来看看,自己给自己找找毛病。
申千里乐了,这个小李,想得倒周到,有了乐队气势就不一样。摄像机摄一摄,也很有意思的。当初工会置这套东西时,申千里提笔就批了。摄像机买回来没有多久,李建设就给公司拍了两本带子,市电视台给播了。虽然只有一分钟,但是,好多熟人见了申千里就说,申经理,你可是电视明星啦。
申千里很想看看自己刚才指挥是什么样子,于是便回身对三个演员说,今天人不齐,就先排到这儿吧。你们可以回去了。
等人一走,申千里便让李建设开了摄像机,倒回带子,看他方才的表演。图像虽然小了些,风采却还看得出来。带子里的人是自己么?神气得很哩。当然啦,不看不知道,一看才看出来自己竟有那么多小动作,准备指挥的时候先抚抚头发,然后是拉衣领。一首歌结束了,就用手摸衣摆,然后滑下去摸裤子上的鸡鸡口……申千里于是又做了指挥,让李建设再拍。拍了看,看了拍,弄到九点多钟,申千里才拍着李建设的背说,小李,走,跟我到路口吃羊肉烩面去。两人吃得知心,申千里就说,排练的人来得这么少是咋回事。李建设回道,下班后练唱,晚饭误了。申千里不说话,低了头只顾呷羊油香菜。李建设说,工会给开盒饭吧?申千里抬了头,答一句,三块。李建设笑着摸摸耳朵,五块吧,烤个羊肉串还一块二哩。
申千里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