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嘀嘀嘀——,电子跑表在枕下响着报时,林援朝迷迷糊糊地伸出手,把那表扯进被窝里。五点五十分,楼外的路灯透过窗帘映进些淡淡的白光,照着丈夫于健那张半缩在被窝中的脸。那脸缩得只剩下一个大鼻子两道粗眉毛了,两个眉头皱得连成了一体。于健总是这样,即便是睡着了,还对什么都不满意。

林援朝等那跑表响完了,才把它从被窝里拉出来。像做贼一般轻手轻脚下r床。不开灯,林援朝穿过客厅,摸进了北屋,这才扭亮小台灯,一件一件地往身上套衣服。衣服是头天晚上临睡前放在这间小屋里的,在这间小屋里穿衣和用那个跑表闹时,都是为了尽量不搅了于健的晨觉。

林援朝从去年夏天开始,每天都去市体育场晨练。那一年夏天儿子育强考上高中,住在了学校,她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市体育场早就让她心驰神往,她每天上班路过那里,那么多的车那么多的人那么动听的舞曲,每每使她生出投身其中忘形一次的欲望。儿子住校后,她和丈夫商量要去晨练,于健只提了一个要求,不能让我早饭没东西吃。

林援朝穿好衣服,才六点零五分。她走进厨房,打开煤气灶,一个火头上放稀饭锅煮稀饭,另一个火头上放蒸锅热馒头热咸茶蛋。稀饭是头天就煮好了的,小菜也头天晚上就切在了碟子里。厨房里的活儿都安顿妥了,林援朝就洗脸刷牙梳头发。六点十五分,洗漱完毕,早餐也好了。舀出一碗粥拿出一片馒头放在桌上凉着,然后描眉画眼,但是不涂口红。吃了自己的那份早餐再把唇涂朱了,正好六点半,就像设计好的程序一样精确。

林援朝到市体育场喷水池前时,赵抗美正在花池上压腿。看到她,赵抗美就说,哎呀,援朝,你来早一点儿就有戏看了。刚才,“火鸡”过来缠着我请跳舞,被我“木”了一顿!

林援朝听了,露出了笑,却是有些苦的。

林援朝从上幼儿园就开始表演节目了,节日到国际旅行社给苏联专家跳皮筋舞猴皮筋,左右左,苏联是咱们的老大哥,朝鲜是咱们的亲兄弟,团结起来打美帝……”小学时,当过市少年宫艺术团的演员,演过舞蹈《我为大跃进献一炉钢》。中学时是学校里第一批红卫兵,英姿飒爽地在这座城市的街头演唱:“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那时候,她又灵活又窈窕的身材让女同学们羡慕得眼热。那眼热的一群里就有赵抗美,抗美一直是个干干瘦瘦头发黄黄的女孩儿,老是跟在林援朝身边当配角的。如今,却要靠她来报复轻视自己的男人,林援朝不能不品出一丝无言的酸涩。

——援朝,援朝,“火鸡”还往咱们这边看哩。

赵抗美捂住嘴嘻嘻笑。

林援朝偏转身斜一眼,那高个子的干巴男人架着个瘦小的姑娘踩着自由步在不远处舞着,半秃的小脑袋踞在细长的脖子上,鸟喙似的尖鼻转向了这边,一双小眼珠投放出两点晶亮。

即便是这种光亮,也只是给抗美的吧。

去年夏天初到这里时,林援朝欣悦得犹如一只要扑入湖水的雁鹅。她是着意打扮了的,眉眼都描过,薄薄的“美人鱼”粉底从额头一直抹到脖颈下,腮上还扫了一点儿胭红。鹅黄的真丝连衣裙新樊了,用宽腰带束紧,就显出了一些腰身。想着会有许多陌生的男士来邀,林援朝便紧张地思忖,若遇到看不上眼的男人该怎么推托才是。

然而,孤雁孑立,她竟独自站了一早晨。

第二天,风光依旧。

翌日再来,林援朝便踏着舞曲节拍,自己在一旁颠来颠去。脸上挂着怡然的笑,心里却酸酸的,酿着美人迟暮的伤感。

——援朝,林援朝。

赵抗美就是这时候叫着她的名字跑过来的。林援朝真高兴此刻有个老同学来解脱了孤独,她们兴高采烈地谈着,那个后来被她们称做“火鸡”的男人便循着笑声向她们走来。首当其冲的林援朝蓦然有几分慌乱,她望了一眼走近的男人,已经准备抬起胳膊,接受对方的邀请了,“火鸡”却擦身而过,彬彬有礼地向着赵抗美说,请你跳一曲?……

“火鸡”和抗美都是那种旗杆似的身材,舞得十分和谐。林援朝就懊恼起自己的丰满。抗美跳毕回来,看出了援朝的不快,便乖巧地说,那个人跳得什么呀,也敢来请咱们?我怕你看不上他,只好替你陪陪。

——真是,长脖勾鼻小脑袋,像只火鸡!

林援朝没来由地对那男人刻毒了一番。

从那以后,凡有男士来邀舞,抗美必往援朝那边推,我朋友跳得好,你请请她吧。

这种照顾,援朝如何消受得了。

不久援朝就改跳健美操,那是个单练的项目,再不用承受无人光顾的难堪。

市体育场本来就是市民们自由活动的地方,你在这边跳着交谊我在那边舞着健美操,太极剑鹤翔功滑旱冰打羽毛球统统熔作一炉。林援朝和赵抗美练的不是同一项目,却也每天早晨都准时碰面。

援朝随着抗美压了几下腿,那边“火鸡”果然又来相邀。抗美做出个退避三舍的样子,援朝却在后面推着她说,去呀,快去跳吧。

林援朝心绪颇佳,她今天早晨是要在这里练唱的。头一天晚上她参加公司里的大联唱排练,申经理赞她是“藏族歌手”,使她兴奋出许多想像来。她不知道大联唱表演的几处领唱和独唱,已内定了由唐苇苇领衔,她只觉得凭着自己的底子,完全有实力角逐那个角色。

被那兴奋支配着,她就在跳舞的水泥坪旁背转身,多米索多地先吊了一下嗓,然后就高声唱了起来。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

抗美和“火鸡”跳回来了。

——援朝,你的嗓子还是那么亮。

——哟,这么高她都唱得起来呀!

“火鸡”惊奇着。

为了这一句,林援朝几乎要宽恕“火鸡”了。

林援朝整个早上都在对着水泥坪外的那片光秃秃的无花果树演唱,她用手捂着双耳,就有了一种闷在水底的感觉。这种感觉很让人惬意,她的声音是主角,占据了整个世界,那些舞曲声都消隐了,几乎退出了背景之外。

她唱得很累,但是觉得很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