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千里是个认真的人,他一认真的时候,耳朵里就冒出那句话:“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当年背熟的语录到现在还没忘。用熟的东西扔都扔不掉,申千里有个奶奶用过的银挖耳勺,耳朵一痒就拿到手里了,好用得很。

因为认真,申千里每晚都要审片,亲自看看李建设摄下来的东西。

——建设,我指挥的时候又扯衣服抹头发了么?

——没有吧。

——你看看,你看看,扯了,扯了。

申千里把眼睛贴在取景器上看今晚的摄像片。他很苦恼,小动作多这个毛病,他总也改不了。

——唉,裤扣又开了,又去摸,又去摸。建设,你说说,这是咋回事?

李建设甩根烟给申经理,两人一起点了,才慢悠悠地说,人不能太注意自己,太注意自己就不能忘我,可不就老收拾自己了。

对,对。申千里近来才发现李建设人才难得,是个好参谋。演出这一摊子,从策划到安排都是他张罗的。他这个人,关键问题上不糊涂,比如石老头要加的那段忠字舞吧,就是他给提的醒。

想一想排练时间只有一个多星期了,可是人还到不齐,申千里心就有些焦燎燎的。

——建设,你看这盒饭也吃了,人还是不齐嘛。

一集体演出,是个集体行动,要整齐划一,步调一致不是……

李建设抛出这句话,让申千里听得蒙蒙的,一时不得要领。他要再问,耳边却听到一阵蛐蛐声。

李建设看看腰间,说道,申经理,有人呼我,我去回个电话再来。

申千里就独自想那步调一致法。

想而不得其法。等得就有些急。

李建设终于打了电话回来,申千里迫不及待地问,建设,你讲讲,怎么个整齐划一、步调一致?

李建设说,集体就得有个集体的标志,你看看当兵的,整齐吧,人家那是因为有一样的军服。你瞧瞧警察,威风吧,那是因为都有皮带大盖帽,就连收税的还有一身税服哩。

申千里点着头,唔,你是说,一人弄身演出服。

李建设边收摄像机边说,那就是领导考虑的事了。

申千里皱了皱眉,弄什么样的好。

李建设说,人家警服都是毛料的了,化纤谁稀罕?上了台毛料挺,望上去才气派。男的一人一套西装,女的西装上衣毛料裙。

申千里叹口气,这可得不少钱。

李建设此时已把机器收拾好,他回了句,要算政治账嘛。申经理,我先走了,朋友找我有急事。

申千里赶忙说,建设,别走,别走哇。那么就做演出服吧。时间来得及么?

李建设停了步,回过头说,这你别担心,全包在我身上了。申千里这才如释重负,走上前拍着李建设的背说,建设,你可真有本事。

李建设憨憨地笑了笑,咱有啥本事,还不就是给领导分分忧嘛。

林援朝排练完回家,开了门,拿出领来的牛肉盒饭兴冲冲啤叫着,于健,于健,快来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书房的门仍旧关着,丈夫在里边说,粥在锅里,咸菜切在碟子里,你自己吃吧。

林援朝一肚子的喜悦要给男人倒倒,走过去略略开了书房的门,探进一个鼻尖问,我能进来么?

——别,快把门关好。

林援朝知道,丈夫又在搞他的“专利研究”。她赶忙把门合住,叹一口气,到厨房去了。

没有人分享她的快乐,她只能自得其乐。林援朝在厨房里忙,用嘴里的歌回味方才在公司里的收获。

北京有个金太阳,金太阳书房的门突然开了,于健只把个脑袋斜放出来。

——喂,援朝,让我看看你的牙。

牙怎么了,你看呐D——哇,它们都老掉了。你不知道我怕那些老事么,你还用老歌炸我?

——唱唱怎么。

——饶了我,求求你给我一点安静吧。

于健叫化子一般作作揖,把门复又关紧。

林援朝摇摇头,只好把歌都憋回肚子里。

林援朝将带回的盒饭放进蒸锅里加热,然后打开高压锅看,新煮的稀饭没有动过的样子,她知道于健也没吃。

当年在市二中,于健是全校女孩子心目中的英雄,做过市红卫兵总部的一号勤务员。前些时整理衣物,林援朝还在旧皮箱底看到了那个“红卫兵八?一八兵团”的袖标。袖标是在市中心的解放广场由于健亲手给她戴上的。那一夜很冷,林援朝还记得清水鼻涕在嘴唇上冻成了冰凌球,窗框和门扇燃起的火堆噼噼啪啪地响着,蹿起的火苗犹如一面面扯破的旗帜。已经绝食五天了,林援朝忽然没有了饥饿的感觉,只是周身发软。她从火堆边上挺起来唱那首歌,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林援朝现在已经想不起来当初为什么静坐绝食了,她问过于健,于健也想不起来。好像是那一派的人都去广场绝食了,于是他们学校也去。林援朝当时并不是“八·一八”红卫兵,她也并没有想去静坐,同学们都说去看看吧革命造反派在广场静坐,她就跟着大家去了。静坐的地方黑压压一片人头,同去的人都说要支持革命咱们也参加静坐,于是她也就坐下了。有人提议不吃饭,于是整个广场的人都开始不吃饭。白天,林援朝看着蚁群似的人喊着口号从四面八方赶来声援,晚上,她又看到蚁群似的人流喊着口号要把他们驱逐出去。静坐的人把各个路口都封死了,进攻的人就从街两旁的房上攀着爬着过来向他们投掷砖头和瓦块。于健向林援朝授“八?一八兵团”的红袖标的时候,头上还缠着滴血的绷带……

林援朝从箱底翻出那红袖标时,掂了掂它,想扔出去。手放下时,却又把它丢回了箱子里。将那袖标保存下来的最初动机,盖源于儿时参观革命历史博物馆,源于橱窗里发黄的传单、退了色的袖标和锈成土坨子的撅把枪什么的。林援朝的心底像怀过婴儿似的怀过一个愿望,将来有一天,她会像那些老人们讲万里长征一样,拿着袖标对后人说,你知道吗,当年——那个婴儿流产了,她宣讲革命历史的心愿流掉了。

林援朝弄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爱上于健的,也许是绝食的那段时间,也许是跟他一起到山里插队当知青时?带着铺盖卷坐在车厢里,其实林援朝和同学们都觉得列车前方一片茫然,但是她却像大家一样用明朗的嗓子唱着前方的明朗。在山区的那些日子里,几乎每个晚上她都和伙伴们谈论何时能离开那里,可是随之而来的白天,她又随着大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把“扎根农村志不移”的对口词演遍每一个山村。那时候她从来不觉得这是在装假也没有人觉得这算是装假,人人都谈着离开人人都唱着扎根,人人都觉得这样做很自然。那时候于健就开始出现那种异样的怪笑了,一笑就把脖子仰起来鼻孔掀上去下唇往前撅,来一个混混实实的“地包天”,像是要把天t的什么用笑给包起来。

隔两年,他们插队的地区建立新地委,于健被派做团地委书记。又隔两年,于健被贬做了公社副书记。再隔两年,于健进了监狱。说他是那次绝食的指挥,那次绝食发生了武斗,死了几个人,于健就被判了六年刑。

等于健被放出来,社会上已是商海潮涌,人人都忙着办公司挣钱了。同情于健的老同学们凑了些钱,于健便自己办了个什么新技术开发公司。

林援朝觉得被关了六年的丈夫完全成了另一个人,他喜欢独处,自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即便与林援朝在一起坐着,那脸儿也望着天,仰脖子掀鼻孔撅下唇,露着他那种特有的怪笑。尽管他在和你说话,你却感觉到他的思路正不可捉摸地飘在别一个世界里。

于健,出来吃饭。援朝把热了的饭菜端上桌。

丈夫却在小屋里叫,喂,你快来看呐,快来。

林援朝推门进去,只见丈夫竟高高地坐在桌子上,低下头俯瞰着桌下那个小小的世界。那小小的世界里无数蟑螂正不可思议地向中心地带聚集。那小小的世界中央,摆着一个圆圆的盒子,犹如一个引人注目的祭坛。祭坛上的蟑螂正辗转死去,而后面的蟑螂却又前赴后继地往上冲……

——你又弄了个什么呀。

—-集体无意识,我成功了,这是我的专利。

于健仰天笑了笑,旋即转入了沉思。

吃饭的时候,林援朝想把他从那些玄想中拉出来,于是便兴致勃勃地向他谈起公司中的排练,谈起她怎样一枝独秀,从唐苇苇那里夺到了领唱的位置。

于健毫无表情地望着天,盒饭里的米粒子顺着嘴角滚。

——大家都去了?

——都去。

——大家都领饭了?

——都领。

——大家都唱了9——都唱。

——我的专利可以卖大钱,灭蟑仪。

于健突然那样说3林援朝有些不悦,你根本就没听我的。

于健仰着脸,依旧冥然地对着别一个世界。

——你知道鲸鱼么,鲸鱼会自杀。集体的,成群结队。它们身上的导航仪全都失去作用,他们就像瞎子傻子一样冲向沙滩,义无反顾,慷慨赴死。

——听说过,我看过报纸。

——还有棉蛾,它们扑向火,它们说它们扑向光明。只需要一盏灯,就能诱捕它们,乱哄哄的,一大群一大群。

——那是高压汞灯,灭虫的,已经有了,用不着你发明。

——有个捕老鼠的,下一种药,老鼠们就会来开大会。它们从一个个老鼠洞里拱出来,聚在一起,闹闹嚷嚷,盛大的节日。

——是怪。

——集体无意识,集体的。我的专利有大用,卖大钱。

于健说完,跳起来就走,又钻进了他的小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