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千里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接过女孩子的电话了,耳机里的声音香甜,像加糖加伴侣的雀巢咖啡,浓得让他不敢问津。
他把耳机拿得稍稍离开,这一来,那女孩子就离他远一些。让女孩子贴着耳朵说话,他不习惯。
——我去接你,你等着,啊。
申千里没有说不等,这样的女孩子让男人等,男人都会从命的。放下电话,申千里不知为什么站了起来。这样,对面的大镜框里就出现了一个中年男人,肚皮有些突出,别的方面还差强人意。
他用手抹了抹头发,接着滑下去往下摸。
眨一下眼,他在镜子里看到了一个女孩子站在他的左边,眼睛长长的,头发软软的,嘴唇红红的,申千里努把力就可以做她的父亲了。
这女孩子是唐苇苇。
还应该有一个小伙子站在申千里右边,不,当然在女孩子的左边。唐苇苇在电话里说得清清楚楚,是她和朋友一起请他吃晚饭。镜子里,那小伙子模模糊糊,只有个轮廓。
今天是周末,周末不排练,请吃饭正好。看看表,快到下班时间了,再坐下来看文件,申千里就觉得耳朵变得长了些。
有脚步声。
门响了。
进来的是李建设。
——申经理,你看看这料子做演出服怎么样?
—-这算什么料子,我可不懂。
——澳绒华达呢。
——纯毛的?
——纯。不是一般的毛,是绒,澳大利亚的。
申千里用手抚着,那斜子又厚又光又挺,手掌上就抚出穿在身上的感觉来,唇间滑出一个“好”。
——申经理,就这个了。
——就这个,不贵吧?
——不贵。就四十套嘛,没多少钱。
申千里点了头,站起来。他这是暗示李建设该走了,唐苇苇一会儿就来,申千里不想让李建设看到。
李建设却坐下了。
申千里看了看表,清清喉咙,咳一声嗽。
李建设也看了看表,然后拿出烟来,抛一支给申千里。
申千里不由自主拿住了烟,便不好说你有事没有,没有可以走了,只好把头凑过去,让李建设的打火机把烟燃着。
两个点着了烟的男人再抬起头时,看到了一件翠绿的长皮衣。在这万木凋零的寒冬,这翠绿就像一棵亭亭的小雪松。
——申经理,让你等急了吧。
唐苇苇脑袋一歪,双手一合,把一份天真掏在胸前。
——哪里哪里,快进来进来。
申千里一边让着唐苇苇,一边斜了李建设一眼,目光中露出些不快了。
苇苇就在门边说,咱们走吧。
申经理问,你那朋友哩?
苇苇把眉毛一挑,指指李建设,那不是来了,就咱们三个,没别人。
申千里于是若无其事地拍拍李建设的背,是李干事呀,我还以为是你的那种男朋友哩。
唐苇苇粲然地笑着,男朋友在我老公公家养着,老公公还没找到呢。
三人一起走着,李建设把烟灰弹了一弹问,華苇,今天把我们往哪儿领,去“川菜王”?
苇華撇撇嘴,那地方,你想去,我还不想领呢。到“潮汕城”,尝尝潮州菜。
申千里不出声,只静听他们两人各显辩才,品评时下不同馆子里各色菜式的优劣。申千里心中暗暗作着感慨,自从弄了改革,下属商店搞上经济承包,公司大权旁落,已然成了空架子。申千里久已不被“吃请”了,对食之鉴赏,居然无从置喙。唐苇苇宴请之意,申千里已猜了八九分,想是和演出有关。自从搞了排演,公司才有了些热闹,如此看来,这顿吃,还该托福演出的。
正是下班时间,公司院里有些人,见了他们不免问问,这是到哪儿去呀。唐苇苇就高声说,带申经理去玩玩。这个“带”字,苇苇就像幼儿园的阿姨和旅游团的女导游了。
苇苇拦的出租是辆桑塔纳,比土杂公司的拉达要高一级。桑塔纳转着,开上了园林道。就见路两边高档酒店一个挨一个,排得像牙齿一样整齐。酒店全都披着彩灯,在暗夜里一派晶莹剔透。
“潮汕城”在众牙齿中算得上是一只大臼齿,宽宽大大,稳踞其间。
迎宾小姐推了玻璃门,三个人进去,就见大堂里走过来一位着旗袍的女孩儿,苇苇嘻嘻着说,周玲,这是我们公司申经理、工会李主席。
欢迎欢迎,女孩儿把手伸了,让两个男人软了一软。
李建设把眼向苇苇眯一眯。回报她这么快给他升了主席。苇苇这才介绍女孩儿,酒店周老板,我姐们儿。
申千里惊了一惊,这女孩儿望上去比苇苇还小些吧,就是老板了。
座是已经订下的,荔枝厅,一个装修雅致的小单间。待点菜时,申千里扫了一眼,不知点什么好,便大大咧咧地将菜单一推道,建设,你随意吧。
李建设熟稔地念出几个菜名来,俨然老食客一个。待端上来,无非是基围虾白鳝之类,贵不到哪里去。显然是李建设惜香怜玉,手下留着些情。
用到后面,苇苇的姐们儿过来,让人端了一盆汤一个果盘,言明是特意奉送。汤和果并未见出色,倒是楼上的歌舞厅,让申千里十分中意。那地方并没有多少欧洲风格,名字却叫做“巴黎夜总会”。女老板陪着上去,安排了一个里面靠舞池的位置。池里灯光亮,座上灯光暗,隐在暗处尽管瞪大了眼往舞池里的脸蛋脖子大腿看,也算得上是明于知彼暗于知己的好去处了。
吸了几口椰汁,一旁李建设就先拥着女老板下舞池晃起来。苇苇起身相邀,申千里十指张开连连摇动,说是实在不会。華華说,跳舞不会走路总会吧,申经理咱们就一起走走。申千里只好起身,木呆呆地在苇苇两步远的地方立了一根柱子。苇苇走近了右手往他肩上一搭,身子就贴了过来。申千里确实不曾做过舞客,更何况与属下女同志共舞。战战兢兢地把脸别向外面。这一来,就真真切切地看到别的舞客大都将脸儿贴着,于是就想起过去听过的那些,这大概就是贴面舞了。
唐苇苇一边走舞一边说话,申经理你看吧其实你不知道我这个人,我从不和别人争什么的。咱们公司排练吧,李干事说了公司领导定了让我领唱,我就服从命令听指挥了。不是我说的,那几首老掉牙的歌一点没味,我还不爱唱呢。
申千里就说,哎,哎,不能这么说,不能这么说。那意思弄不清是不能这么说那些歌,还是不能说那是领导的命令指挥什么的。
走舞到歌台那边时,一面面镜子映出一个个申千里和唐苇苇,架势还挺像那么回事。只是脑后一绺头发直起来,竖着面反叛旗,申千里忙用手一压,摆平了它。唐苇苇说,申经理你别笑我小孩儿脾气,我还真爱别个劲儿。你们当初不让我唱就算了,别唱得好好的把人撤下呀。就像你好好地当着经理,忽然抹了号,让人脸往哪儿搁呀。
申千里接了个那是,那是。
说这话时申千里已绷得紧紧的,舞池里乐声太响,要说话嘴就得往耳朵边上贴。申千里鼻孔里钻着香,半边脸隐隐约约似有蚁走虫爬,偷眼瞧瞧近在眼前的那个小耳朵,粉嫩得一如毛桃桃。申千里欲退不舍欲进不敢,这才晓得啥叫有那个贼心没那个贼胆了。
这样一曲走舞下来,申千里不胜其累。坐下正在揩汗,就见女老板趋近歌台向乐手安顿些什么。麦克风一响,是宣布下面由唐苇苇小姐演唱。
电吉它电子琴奏了过门,申千里听出来了,是首二十多年前唱过的歌。“红太阳照边疆,青山绿水披霞光,长白山下歌声嘹亮,海蓝江畔红旗飞扬……”曲子是朝鲜味的,现在听起来还像朝鲜小菜一样别致。申千里第一次听到它似乎是各省成立革委会时,庆祝全国山河一片红。此时舞客们由它伴着跳贴面舞,也分外起劲儿。
苇苇拿着麦克风十分歌星地又唱又舞,风度很足。她时不时会向申千里这边望望,看得出来她很认真、很努力。末一句太高,“啊——毛主席,我们无限热爱你。你的教导牢记心上,延边人民祝愿你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申千里替她吊着心,待她唱上去了,才放将下来。
麦克风响得像在轰炸,申千里暗暗吃惊唐苇苇怎么有那么大的嗓门。一曲歌毕,博得下面许多彩,有人响了口哨。
再来一个!
唐苇苇就把这首歌再从头唱起。
李建设凑了过来。
——申经理,苇苇这首歌唱得不错吧?
——不错不错。
——公司排练时没这个效果。
——差多了差多了。
——唱通俗就得靠麦克风,让麦当娜到咱公司唱也不灵。到市里演出时麦克风比这强,苇苇一准压得住台。
申千里猜出今天这戏想是李建设也参加练了,一个女孩家对自己如此用心也确实不易。
李建设这时坐得更近些。
——申经理,咱们加上这首歌?
——这歌,政治上……
——不会。
申千里想想最后一句也就是个“万寿无疆”,便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