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千里吃完早点,换好衣服,就坐在客厅里等司机小赵来接他。头一天说好了,车七点五十准时到家,然后到商业局汇报工作。

从八点开始,申千里就每隔两分钟从窗口往外望一望。可是,窗外并没有出现那辆红拉达的影子,也听不到喇叭声。

土杂公司的那辆拉达轿车原本是市商业局的,局里要换奥迪,拉达就让土杂公司买下了。高局长说,小申,车和司机都优惠给你了,你看我对你照顾不照顾。申千里说,有老局长的关怀,土杂公司还能搞不好。九成新的拉达才折了一万多,现成的司机小赵又年轻车又开得好,当时申千里真觉得捡了个便宜。

车在屁股下面坐了几个月,才知道高局长为什么连车带人都给了他。原来这小赵车开得好是好,就是老干私活儿。白天那车是局里的,晚上把个TAXI灯往车顶一放,就满处跑着当出租车拉客去了。高局长管不了,小赵是高局长老婆的外甥。优惠给申千里管,申千里也只能对小赵采取优惠政策了。

还好,拉达八点一刻到了。车笛一响,申千里夹上包就出门上了车。

到局里去,伙计,开快点儿。

申千里对小赵总是称伙计,用这个词便是亲热不拘的哥们儿。小赵低头瞧了瞧手表,一踩油门,车飞起来。

——我晚了吧,申经理。昨天看录像,妈的三点才睡。

—-不晚不晚,我也是早上八点才起来。你来的时候,我刚吃完。

—-听说昨晚都在公司小饭厅量衣服哩,一人一套西装,啥时候给我量呀?

——唔,那还能少了你的,今天下午你让李建设带你去找裁缝。特殊照顾,你可别声张。

申千里亲热地拍了拍小赵的肩膀,心里却想着,高局长过了年就该退了,届时非退了这个小“伙计”不可。

申千里到商业局会议室的时候,各公司的头头早就到齐了,高局长正在讲话。见申千里露个头,高局长就高声叫,小申来了,坐里边,坐里边。你可是组织纪律性不强啊,迟到了二十分钟。

申千里打着躬笑,睡过头了,睡过头了。各公司的头头脑脑纷纷打趣,和老婆打持久战了吧?伙计,注意身体呀。喂,千里,有新药,东方神力,西安一枝刘……

会议就开得很活跃。

高局长是要传达市里紧急会议精神,后天全国晚报记者采访团来,全市各行业都必须把工作做好,不能影响本市的形象。

申千里觉得这事和自己关系不大,本市那么多大商厦,记者只有昏了头才会往卖笤帚锅盖煤炉子的土杂商店里钻。申千里在笔记本上划着字,心里却想着昨天量衣服的事。他过去的裤子不知道为什么都爱吊着腿,那个奉帮小裁缝可别把裤腿做短了……

改革后,高局长学会了开短会,申千里面前那杯茶才喝了一半,就宣布散会了。申千里正要走,高局长却说了句,小申,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申千里能感觉到近来高局长对他特别亲热,大概是他知道自己该退了,余日无多。申千里可以说是高局长提拔起来的,是高局长把他从局计财科放到土杂公司当的经理兼书记。说来也算是知遇之恩了,可是放在这么个小小的土杂公司,申千里从来没有满意过。

——小申,你是大专学历吧?

——1985年省商业学校培训班毕业。

——是呀是呀,我对你还能不了解嘛,我告诉他们你是大专学历。可是他们说你那个短训班的结业证,国家不承认。

——省商业局发过通知,要求咱们商业系统内部承认。

——是呀是呀,应该承认,你学了两年嘛。

——两年零一个月。

—-对年轻干部主要应该看思想和工作能力嘛。市直各局委班子都该更新了,组织部考察干部,忙得很呐。

申千里会意地点点头。考察干部他也听说了,高局长让他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告诉他这个消息么?

——小申,你们公司演出排练得怎么样,那可是个很重要的机会,不要辜负同志们的希望呀。

——正抓紧练呢。高局长放心。

商业局有好多下属公司,单单定下来让土杂公司去演出,自然是高局长有意要让申千里去露一下。

有个事,你能不能办一办。小玲子呀,昨天到家里来了,说是你们公司组织的演出没有她。你就让她上上台,去唱一唱嘛。

——行,行。今天晚上就通知她参加排练。

申千里脸上带着笑,心里却老大不悦。这就是局长叫他到办公室来的原因了。他妈的,什么事嘛,不就是在局长家当过几年保姆吗,屁大点儿事还告到局长这儿来了。当初高局长的老婆把申千里叫到家里去,说是孙子上学了,让他把保姆小玲安排一下,申千里就把她弄到大学路土杂店当了营业员。够可以了,还不知足么?

领受了安顿小玲的事,申千里乘车回到公司。

刚下车,李建设便迎面过来,悄悄俯到申千里的耳朵旁。

——申经理,给冯会计弄一套演出服吧?

——嗯?

——她张嘴要了,好多账都得从财务上走。

——行。另外还得多做一套,大学路刘小玲。

——知道了,就给她们量。

正说着,李建设腰里的BP机响了,有人呼他,他便匆匆告辞。这两天他好像特别忙。

申千里往办公楼上走。上楼的时候,他还在心里想,一定得卡紧。纯毛料啊,一套怕要上千块钱。

上到二楼,还没有往办公室拐,就听到走廊里有人喊,申经理来了,申经理来了。

一群人轰地围上来,把个申千里困在正当中。

申千里面对着一张张脸,那都是公司下属各个土产店的。逼得最近的是中心店的赵玲,她明是中心店的人暗是炸鸡店的老板,申千里好像从她那放光的脸上嗅到了油炸味。

——申经理,我们也要参加演出。

——为什么不给我们做衣服?

公司不能剥夺我们怀念伟大领袖的权利!好家伙,帽子大了。

申千里赔着笑,做着解释。可是,人群全然没有散去的意思。

申千里心一横,说道,大家别吵别吵,愿意参加演出,公司当然欢迎啦。大家把名字登记下,晚上来排练吧。

有了这句话,人群才散了。

申千里如释重负地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门开着,秘书小黄说,申经理,他们都是来找你的。

申千萆扫了一眼,原来是老办公室主任老夏还有仓库保管员姜大娘他们,都是公司退休的老职工。

申千里带着笑,哟,来了?没有到老干部活动室坐坐?

这些人大概等得急了,没什么心思寒暄,只管直来直去地说,申经理,为啥不通知我们参加演出?

申千里给他们倒着茶水,解释着,是这样的,这样的,演出,主要由在职人员参加,退休职工就不参加了。

老夏瞪了眼,那,石志坚为什么有份?他比我还大两岁哩!

申千里语塞了。

不让我们参加,我们可就往上反映了。说这话的是原来的工会干部老袁。

姜大娘则可怜巴巴地盯着他,眼里满是委屈。

申千里点上烟,默默地抽了几口,旋即决然地挥挥手。好,都来都来,晚上都来排练吧。晚上登记,做衣服。

这群人才心满意足地往外走。

姜大娘到了门口忽然收住脚。

——能不能,让俺姑娘来量?

那怎么行,那怎么行?必须是自己来量,必须是自己上台!

申千里心烦意乱地提高了嗓门嚷,姜大娘赶紧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