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见自己躺在**，在荒寒的野外，地狱的旁边。一切鬼魂们的叫唤无不低微，然有秩序，与火焰的怒吼，油的沸腾，钢叉的震颤相和鸣，造成醉心的大乐，布告三界[注1]：地下太平。
有一伟大的男子站在我面前，美丽，慈悲，遍身有大光辉，然而我知道他是魔鬼。
“一切都已完结，一切都已完结！可怜的鬼魂们将那好的地狱失掉了！”他悲愤地说，于是坐下，说给我一个他所知道的故事——
“天地作蜂蜜色的时候，就是魔鬼战胜天神，掌握了主宰一切的大威权的时候。他收得天国，收得人间，收得地狱。[评1]他于是亲临地狱，坐在中央，遍身发大光辉，照见一切鬼众。
“地狱原已废弛得很久了：剑树[注2]消却光芒；沸油的边际早不腾涌；大火聚有时不过冒些青烟，远处还萌生曼陀罗花[注3]，花极细小，惨白可怜。那是无足怪的，因为地土曾经大被焚烧，自然失了他的肥沃。
“鬼魂们在冷油温火里醒来，从魔鬼的光辉中看见地狱小花，惨白可怜，被大蛊惑，倏忽间记起人世，默想至不知几多年，遂同时向着人间，发一声反狱的绝叫。
“人类应声而起，仗义执言，与魔鬼战斗。战声遍满三界，远过雷霆。终于运大谋略，布大网罗，使魔鬼并且不得不从地狱出走。最后的胜利，是地狱门上也竖了人类的旌旗！
“当鬼魂们一齐欢呼时，人类的整饬地狱使者已临地狱，坐在中央，用了人类的威严，叱咤一切鬼众。
“当鬼魂们又发一声反狱的绝叫时，即已成为人类的叛徒，得到永劫沉沦的罚，迁入剑树林的中央。
“人类于是完全掌握了主宰地狱的大威权，那威稜[注4]且在魔鬼以
集评
[评1] 称为神的和称为魔的战斗了，并非争夺天国，而在要得地狱的统治权。所以无论谁胜，地狱至今也还是照样的地狱。——鲁迅《集外集·杂语》
注释
[注1] 天国、人间、地狱。
[注2] 佛教传说中有剑树地狱，林中树叶如刀剑般锋利。
[注3] 佛教传说中从天而降的四种花之一。曼陀罗花，梵语意为“白花”，又表示“无常”。《英文译本序言》中“废弛的地狱边沿的惨白色小花”也即曼陀罗花。
[注4] 神威。上。人类于是整顿废弛，先给牛首阿旁[注5]以最高的俸草；而且，添薪加火，磨砺刀山，使地狱全体改观，一洗先前颓废的气象。[评2]
“曼陀罗花立即焦枯了。油一样沸；刀一样铦[注6]；火一样热；鬼众一样呻吟，一样宛转，至于都不暇记起失掉的好地狱。
“这是人类的成功，是鬼魂的不幸……
“朋友，你猜疑我了。是的，你是人！我且去寻野兽和恶鬼……”
一九二五年六月十六日。
集评
[评2] 华夏大概并非地狱，然而“境由心造”，我眼前总充塞着重迭的黑云，其中有故鬼、新鬼、游魂、牛首阿旁、畜生、化生、大叫唤、无叫唤、使我不堪闻见。我装作无所闻见模样，以图欺骗自己，总算已从地狱中出离。——鲁迅《华盖集·“碰壁”之后》
注释
[注5] 牛头人身之鬼卒。《五苦章句经·大一七·五四七》：“狱卒名阿傍，牛头人手，两脚牛蹄，力壮排山。”
[注6] 音xiān，（刀）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