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有关我家人的故事。这就是为什么我把它们写了下来。我从亲戚那儿收集故事,然后和妹妹一起整理剪贴簿,上面有我们从未谋面的祖先的老照片,还有世代相传的故事。其中有一些很美,有些很有趣,有些是悲剧,有些是谎言,有些则丢失了。
这是我开始研究家谱后才发现的。我做了DNA测试,加入了家谱网站,在网站上你可以分享信息,找到那些人口普查表和死亡证明背后的故事。有些人研究家谱是因为他们想知道他们有没有什么祖先特别有名,但我已经知道我的家族不大可能出过什么名人。我的家族里大多是农民,但我们的故事也同样有趣,只要你找得到的话。我母亲的祖先来自爱尔兰和英国,但那实在是太久远的事情了,我还是通过我的DNA测试结果才知道的。我父亲的家族是在上几代的时候从波西米亚移民过来的,所以对他们坐船到纽约之前发生的事情我一无所知。如果我的祖父母还活着的话,我可以请他们翻译一下我找到的几份捷克语文档,但他们已经去世了,所以,很不幸,他们的故事也随风而去了。
维克托完全没研究过家谱,是因为1)他不在乎;2)他的一个亲戚已经研究了维克托的家谱,发现维克托的祖上是乘五月花号轮船来美国的,而且根据记录,他还是蠕虫伯爵的后代(这是有史以来最荒谬的头衔,可我还是有点儿喜欢它)。他的家族有一个盾形徽章,是一只天鹅在自己的胸口上啄出了一个血孔,就为了用血喂养自己的宝宝,下面写着“饮我即可长生不老”的字样……首先,你不该这么喂天鹅,如果要我说实话,这句话听起来很像吸血鬼。
如果我的家族也曾有过一个盾形徽章,上面画的可能就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有很多拖拉机,不过我现在仔细想想,这些素材还真有可能被写成一首很棒的乡村歌曲呢。
我开始搜寻我的家族史,是因为我的外婆,也就是我妈妈的妈妈。她很可爱,很善良,而且很搞笑(有时她甚至不是主动搞笑)。她还患有痴呆症,那些让她与众不同的东西正在这几年来慢慢消失。当她第一次被诊断出痴呆症时,她把她的老照片给了我和我妹妹,给我们讲了她童年的故事,这样它们就不会被忘记了。包括她最喜欢的时光。她年轻的时候,把农活做完了,可以带着午餐、她的枪还有一本书,骑着自行车寻一个安静的地方看书。有一次她和姐姐伊迪吵架,然后她把伊迪的一套瓷器给埋了,她从没承认是她干的(直到她告诉我们)。瓷器直到今天还被埋在那个农场里。
她讲了很多关于她曾外祖母的故事。她其实并没见过她曾外祖母,但是每当她提起曾外祖母时,她的母亲就会大发雷霆。根据家族传说,曾外祖母是印第安人,她丈夫(一位骑马四处布道的牧师)用一堆兽皮把她从她父亲那儿换了过来。不久他就死了,因为他的马撞上了铁丝网,然后那个没有名字的女人也不见了。
外婆说,她姐姐背上有一个鸟状的胎记,而外婆在同一个部位也有一个胎记,但看起来像是一只断了翅膀的鸟。当她向妈妈问起这些胎记时,她妈妈告诉她不要再提这些胎记的事了。不知怎么的,外婆认为,这些事情之间一定有着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也许胎记是她身世的象征。我不确定是因为刚患上痴呆症,还是源自她一直以来的固执个性,但她的确对她的身世开始着迷,所以我的外公开始了研究,我妹妹和我一起帮忙。
我外婆的DNA测试结果里发现了一些印第安人的DNA,但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多,毕竟很多印第安人都不想向大公司透露他们的DNA(这不难理解),所以有些部落和家族的DNA并没能得到收录。我在各种记录和图书馆里翻了一年多,才找到她DNA结果中显示的那些印第安人祖先,那些记录通常都以“未知切罗基女人”结尾。有时我也能发现些有趣的故事,比如我的曾曾曾曾曾曾曾曾外祖母一直是肖尼部落的一员,直到她父母被一个敌对部落的人杀死。根据记载,在被切罗基人收养之前,她和她的兄弟姐妹都快饿死了。当我和外婆分享这些故事时,她的反应总是一模一样。“好吧,看在上帝的分儿上,珍妮姑娘!”然后她会停顿一下,把这些信息消化一下,然后问我有没有发现有关她曾外祖母的任何情况。
我的确发现了点儿。
但问题是,我从记录上找到的那个疑似她曾外祖母的女人,在人口普查表上登记的是白人。我找到了这女人的牧师丈夫和他的坟墓,发现她在丈夫死后失去了她的财产,因为她找不着他们土地的契约。然后她的存在就此戛然而止。我在家谱网站里发现其他人的评论(他们显然是我的远亲),他们在评论区表达了他们的困惑,因为他们听到的故事和我外婆听到的一模一样。
我不知道真相。也许那个女人的确是个印第安人,但由于当时的种族歧视,所以后代都讳莫如深地说她是白人。也许记录有误(记录本来就经常出错)。或许是她身上还背负着一个其他的什么秘密,所以家里人就编故事说她是印第安人,这样外人就不会提起她,这家人也就不用面对当时的偏见了。我还没能找到那个秘密是什么。我还在搜寻。
但在搜索的过程中,我发现了许许多多的故事,它们拼成了我家族的生活,尽管想要讲透我的家族,仅靠它们可是远远不够的。
在这些故事里,对我影响最大的人中有我的曾曾外祖母莉莉。我从没见过她,但当我翻阅起她的档案时,我发现她于50年代离世,就死在离我长大的地方不远的一家精神病院里。她的死亡证明书上登记的死因是心脏病发作,还有一个诱因是“精神病”。我想知道精神病是怎么导致心脏病发作的就问我妈妈,但在那个时代,像莉莉这样的故事都是保密的,是应该感到羞愧的,所以莉莉的故事就这么没了下文。我做了一些研究,找到了那个精神病院在当时开展的一些治疗方法。那时有电休克疗法,是一种至今仍在实践的疗法,也取得了一些很好的效果。但在当时,这种治疗还是实验性的,而且往往是残酷的。他们采用了“发烧”疗法,把病人的体温人工升高到——我不确定——可以把疯病给烧没的温度?他们采用了水疗,病人被强行绑在浴缸里,或是用高压软管对病人猛喷。他们采用了胰岛素治疗,病人因为低血糖反复昏迷。这些疗法非常极端,近乎野蛮,许多病人,比方说我的曾曾外祖母,都没能活下来。
那个年代还没过去多长时间呢,我本来也得待在那个地方接受治疗的。但我没有,因为好些事情发生了。因为疗法改进了。因为医生和科学家们一直在学习。因为精神病患者们有了更多的选择,也有了更多发声的机会,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们现在可以谈论这件事了。治疗不会再在没有窗户的暗室里进行了。我们再也不大可能把饱受痛苦的人们给锁起来,对于精神疾病的耻辱感也正在消退。慢慢地,我发现我的家族往上追溯四代都曾有人罹患精神疾病或精神障碍。这种病不会消失,但治疗它的方法在持续改进。这给了我希望,对我来说也是个好消息,因为在我回顾我们家族的历史时,我找到了一些规律,这些规律预示的未来让我感到害怕。
莉莉的女儿(我的曾外祖母)善良、可爱、敢作敢当,却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患上了痴呆症。她知道自己会面对的是什么。因为她的母亲曾与精神疾病做过斗争。而她的丈夫在那之前的几年就被诊断出患有痴呆症,我们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他逐渐遗失了自我。现在他们的女儿,我如此美好的外婆,也陷入了同样的迷雾之中。如果我们活得够久的话,很可能痴呆症会先抓住我妈,然后是我。如果你看得够仔细的话,这些就是你能从中总结出来的规律。
我外婆现在住在一个叫作“记忆机构”的地方。和她外婆所经历的治疗相比,那地方已经很不错了,甚至有点儿像是个度假的地方。我妈妈几乎每天都会去看她,每次都能待上几个小时,然后她晚上会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当天发生了什么。我们很幸运,因为哪怕外婆能记得的东西已经所剩不多了,但她大部分时间仍然很快乐、阳光和积极。从很多方面来说,她已经变回了一个孩子,我妈妈告诉我,尽管这是一种可怕的疾病,但能看到我外婆小时候的样子还是既古怪又奇妙的。
我外婆会去教堂做礼拜,唱她小时候唱的歌,唱得就和一个孩子一样大声。结束后,一起做礼拜的人对她说:“乔伊,我知道你喜欢花生酱饼干,所以我给你带了点儿。”我外婆微笑着说:“哦,天哪!我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但我知道我喜欢这些花生酱饼干。”
洗衣店有时会把她的衣服弄丢,所以我妈妈给她买了新衣服,用红色的马克笔写上她的名字和房间号,这样它们就不会被弄丢了。当我外婆看到这些衣服时,拿起一件写着自己名字的内衣说:“哦,真是太棒了!现在,当我忘记我是谁的时候,我就可以脱下我的**,递给护士,然后说:‘看,它可以告诉你,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们认为她是在开玩笑。
开始的时候,她一想到自己已经失去了父母就很痛苦,或者想到她错过了他们的葬礼(她没错过),但不久前,她静静地问我妈妈:“我的父母都死了,是吗?”我妈妈解释说他们在天堂里照看着她呢。她移开视线说:“我想是的。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他们肯定已经来把我接走了。”妈妈的心都有点儿碎了,随后我外婆大笑着说:“他们可能在上面低头看着我说:‘闺女,先把你的脑子整好吧!’”
上次我见到她时,她甚至不知道我是谁,但她见到我还是很高兴,她很清楚自己的病情,用她浓重的得克萨斯口音对我说:“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我不记得我是不是被开车撞到过。”然后她大笑,我也大笑。
她还在那儿,在某个地方,但她越来越飘忽不定了。昨天她和我妈妈玩宾果游戏的时候,突然看不懂字母了。然后她安静下来,有点儿害怕,然后我妈妈说:“我们出去走走吧。”她们静静地绕着院子走了一会儿,然后外婆说:“哦,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于是我妈妈把那天她们一起做的事情都告诉了她,外婆慢慢点点头说:“哦,是的。我想我刚刚离开了一会儿。”
“是的,”妈妈高兴地说,“但没关系,你回来了。”
她们都笑了。
“但是有一天,”我妈妈后来对我说,“她不会再回来的。”
是真的。她一点一点地失去了自我,失去了做那些能带给她快乐的事情的能力。我在家谱网站上发现了有关我们家族的新故事,我想和她分享,但应该早点儿来的。她对抽象的事情已经集中不了注意力了。但她很喜欢那些她童年的故事,她和我妈妈谈起了那个古老的农场和那些早已经逝去的亲戚。我妈妈给她讲她们过去的故事,而外婆的自我有时候在那儿,有时候不在,进进出出的。她有时以为我妈妈是她儿时最好的朋友,有时开始讲她爸爸妈妈的故事,就好像这些是刚发生的事情一样,有时候,连这些故事也会跟着不见。
我看着外婆,有时真希望我能帮她把掉落在身后的一片片记忆碎片捡起来交还给她,或者把它们安全地放进我自己的脑袋里。但我没法儿这么做。我只能尽我所能,把她的故事写下来,替她记住它们,我希望这就足够了。
我们很幸运——至少从目前看来——我的外婆在这样的逆境里仍是快乐的。她既坚强又脆弱。她固执,严格,甜美,搞笑,悲伤,困惑。现在的她,浓缩了她一直以来的样子,她改变了我的人生,激励了我,而且会一直激励着我。她有时会迷失,迷失在自己的脑海里,但当她回来时,她仍然是那个坚强的女人,为自己身上那个像是断了翅膀的鸟的胎记而骄傲。
我看到了她现在的生活和她外婆生活之间的差别。这给了我希望。我们越来越好了,慢慢地……或许太缓慢了。我们离完美还很远,但是我们在前人的肩膀上做出了努力,而且(我希望,上帝,我真的希望)我们能从他们身上汲取经验,然后继续进步与进化。他们的故事推动着我们向前,有好有坏,只要我们愿意倾听。